冬月天寒,北地风卷。
在李勣率领大军北上,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唐俭等人安排好后勤诸事之后,皇帝御驾启程,返回长安。
原本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定州,一下子变得有些空荡。
御驾南返,禁卫将军张士贵率领诸军护送皇帝南行。
一名红衣金甲的将领紧跟在御驾之侧,贴身护卫皇帝安危。
李承乾骑马跟在皇帝的御乘之后,目光看向广阔的河北平原,神色感慨。
土地肥沃,田野辽阔。
富饶美丽。
“河北虽然平原广阔,但是河北最大的问题,便是河北紧邻草原,北地有太多异族。”一名绿袍官员跟在李承乾身侧,神色有些黯然的说道:“突厥,契丹,奚,渤海,靺鞨等族,但这些部族,多数都归入大唐,然后又有不少成为府兵。”
“河北的府兵,本地人不多,孤知道。”李承乾点点头,然后看向绿袍官员,认真的说道:“崔卿,这是旧事沿革,解决需要一步步的来,卿若是有想法,可以写成奏本,孤和你慢慢讨论。”
“多谢殿下!”崔行功对着李承乾认真拱手,神色感激。
他知道,李承乾能够有这样的一番表态,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如今的大唐,关陇门阀牢牢的占据着上层资源,其他各地世族想要登上去,非常的困难。
有能力,有资历,还需要和别人竞争。
当然,同样还要有关系。
崔行功出身博陵崔氏,他的岳父,便是户部尚书唐俭。
唐俭很喜欢他的文学才能,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这两天,唐俭作为东征大军的后军总管,崔行功一直都跟随着他,军中所有檄文、奏章几乎都出自崔行功之手。
唐俭的儿子唐善识,娶了李承乾的妹妹豫章公主。
算起来,崔行功和李承乾还是半个亲戚。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让李承乾接触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子弟,崔行功最后出挑跟在李承乾身边的原因。
稍微紧了紧披风,李承乾说道:“其实这些年,父皇也一直在试图解决河北的问题,但是朝中每向前迈出一步,总是有事情会往后拖一步。”
崔行功神色黯然,他知道李承乾说的是齐知玄的事情。
义玄齐氏就在盯着,崔行功甚至都有几个相识,出身义玄齐氏,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义玄齐氏竟然意图谋反。
实际上不仅是义玄齐氏,范阳卢氏,范阳张氏,甚至就是整个河北所有的世家大族当中,都有类似的人物。
庶子,旁系,科举失败,种种前途受损,甚至是彻底绝望的人,被迫或主动的踏上了这条路,永远没有止境……
“踏踏踏……”一名千牛卫骑马来到李承乾身侧,对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陛下召见。”
“知道了!”李承乾转身看了崔行功一眼,然后催马朝着御乘而去。
崔行功神色肃然的拱手,目送李承乾离开。
……
六匹骏马拉着的如同小房子一样的马车,速度快捷的朝着洛阳而去。
李承乾登上马车,进入车中。
宽大的御乘内,皇帝斜靠在长榻上。
李治跽坐的右侧,皇帝耳边,手里握着奏本,神色认真的读着手里的奏本。
中书侍郎褚遂良,起居郎上官仪一左一右跽坐两侧,手里不停都在处理公文。
李承乾站稳,对着皇帝拱手道:“儿臣参见父皇。”
“坐!”李世民微微抬手,李承乾立刻躬身,然后坐到皇帝脚边,跽坐下来。
皇帝直起身,看向右侧的李治,说道:“乡野民间,常有争水之事,地方官处理各有差异。
晋王有些不明白因何如此,太子,你来帮晋王解释一下。”
“喏!”李承乾拱手,然后看向李治,略微沉吟,他才开口说道:“争水之事,多因灌溉不足。若是上下游,利上不利下;若是一条河左右,利多不利少;若是河水严重不足,只够一方,那么完全浇灌一方,完全不管另一方。”
“那样岂非不公平?”
“地方官有地方官的立场,赋税人口道德,各有所责,所以,哪方田地能够最大程度的产出赋税,就以那方为主。”李承乾笑笑,说道:“若是水足够两方所用,但一方要霸占,那么就要打击霸占之人,让两方同时灌溉。”
“若是都不够呢?”李治紧跟着追问。
“那是天灾,争也没有意义。”李承乾摇摇头,说道:“对于地方官而言,当一方土地没有足够灌溉、无法产出的时候,他就必须想办法让那方土地上的百姓活下来,这才是地方官之责,反之,就是失职,该杀。”
李治挑了挑眉,他下意识的看向皇帝。
李世民笑笑,说道:“若是遇到天灾,朝廷就应当知晓,然后安排赈灾,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贪财和压榨。贪墨赈灾粮,压榨不够产出的百姓,乃至于逼民造反,这种官就该杀了。”
“是!”李治立刻躬身。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这里面似乎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出来。
“好了,稚奴,你回去吧,这种地方治理的奏本你要多看,日后到了地方,便是有样学样,也不至于做的太差。”李世民对着李治摆摆手,李治立刻拱手道:“儿臣告退。”
“嗯!”
……
御乘在无数卫士的护卫下,沿着官道而行。
皇帝走到了窗前,看向西方连绵不绝的山脉,感慨的说道:“山那边就是并州了,茫茫太行,分化南北,并州虽然是丰茂之地,但是与河北相比就相差太多了。”
李承乾站在皇帝身后,神色平静。
皇帝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承乾!”
“儿臣在!”李承乾肃然拱手。
皇帝淡淡的笑笑,问道:“恒山郡距离这里不远,你还有印象吗?”
“儿臣从来未曾去过恒山郡,没有什么印象,当年儿臣为恒山郡王的时候,年纪太小,最多也只有表兄可能有过来往,后来表兄过世,儿臣就再没有接触了。”李承乾神色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在做太子之前,是为恒山郡王。
恒山郡,不是并州恒山,而是河北的常山郡。
常山实际上就是恒山,古恒山。
前汉时,因为避文帝刘恒讳,故而改恒山为常山。
北岳恒山,一直都是常山郡的大茂山,山上还有北岳神庙,受历代供奉。
至于说并州的恒山,那实际上叫太恒山。
李承乾为恒山郡王时,不过武德三年,那个时候,河北还在窦建德的手里。
后来他改封为中山郡王,实际上都在常山这一片地方。
“刚才崔行功和你说了不少河北的事情吧。”李世民转过身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认真点头,说道:“是的,父皇,河北百姓生存艰难,崔行功心忧此事,所以希望儿臣将来能够解决。”
李世民看着他,淡淡的问道:“你觉得呢?”
“儿臣觉得不能轻易行事。”稍微停顿,李承乾说道:“府兵之事关乎严重,稍有变动便是天大的事情,尤其河北之事复杂的连儿臣都难以想象,所以儿臣觉得还是缓一缓,便如父皇所言交通革新之事,儿臣计划用三十年时间来改变河北之事……”
“不,五十年。”皇帝直接摆手,说道:“哪怕你这一生活不到七十多岁,你也不能急着改变,你要明白一点,河北的事情真的要是变了,那么首要得益的绝对不是朝中,而是河北诸世家,所以在你彻底掌握河北之事前,不要乱动。”
李承乾眉头顿时一肃,躬身道:“儿臣领命。”
李世民深深的看了李承乾一眼,然后说道:“崔行功有个妹妹,还没有定亲,朕做主,回京之后,就让她嫁入东宫做你的太子良媛。”
“父皇?”李承乾惊讶的抬头,瞬间他的脑海中就闪过了之前皇帝让他接触崔氏和卢氏之事,原本这事皇帝才有计划了。
“崔行功的母亲是长平王叔的女儿宁玉县主,算起来还是朕的堂妹,他的妹妹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门第恰好,便如此吧。”李世民直接摆摆手。
李承乾顿时就明白了,崔行功算起来还是他的表兄。
长平王李叔良,是太祖李虎之孙,是高祖皇帝李渊的亲堂弟,和淮南王李神通,襄邑王李神符是一辈分的。
不过李叔良在武德二年人就没了,所以宁玉县主虽然是皇帝的堂妹,但关系很远。
唐俭的女儿嫁给崔行功,看起来是在和博陵崔氏联姻,但更深层,还是和皇室。
如今,崔行功的妹妹入东宫为太子良媛,一切恰好一个轮回。
“是!”李承乾认真拱手,领命。
……
李世民转过身看向窗外的一切,然后轻声说道:“另外,朕还想将恒山王的爵位赐下去,你看看的你的儿子里面,有谁最合适?”
“象儿!”李承乾很果断的说出了李象的名字。
“胡闹!”李世民转过身,有些好笑的看着李承乾,说道:“象儿即便是不封皇太孙,也是亲王,哪能用郡王。”
“儿臣想的,是先封郡王,不要让他太过飘摇。”李承乾忍不住的摇摇头。
“好了,象儿封皇太孙,厥儿封恒山郡王。”皇帝有些好笑的摇摇头,然后神色平静的说道:“过两年,朕还要东征,河北依旧要平静,朕封厥儿为恒山郡王,然后找个河北世家子做恒山王侍读,慢慢的拉拢河北世家就是。”
“是!”李承乾认真拱手。
“记住,河北的世家,怎么给他们恩典,都不会动摇根基,但河北的制度,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轻动!”李世民盯着李承乾的眼睛看着。
“儿臣明白。”李承乾肃然躬身。
“好了,马上就要到滹沱河了,你去看看,工部在河上的浮桥搭建的怎样了?”皇帝的目光轻巧的落在李承乾脸上。
李承乾立刻拱手道:“儿臣告退!”
李世民平静的看着李承乾退出御乘,目光却微微凝重了起来。
……
李承乾骑在马上,身侧长孙祥和秦怀道带着一队千牛卫紧紧跟随。
远处的视线尽头,滹沱河已经漂浮其上。
李承乾远眺滹沱河,神色却有些肃然。
他的心中轻声道:父皇,儿臣在常山是真的没有人手,毁了这座浮桥的,也不是儿臣,是稚奴的“人手”啊,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太原,你如果真的要查,应该去到太原去查。
无论如何,事情最后都会查到李治的头上,而不是他李承乾。
滹沱河上的浮桥,逐渐的出现。
工部的动作很快,李承乾到了定州不过十日,一座浮桥便已经成型了。
浮桥横跨在河面之上,一头连接南岸。
南岸之上,一条官道继续向南,直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