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二月初六。
辽河之畔,残雪已经不见了踪影。
半月之前还有一场鹅毛大雪,然而三天之前的一场雪雨,将所有的冻雪全部都打成了冰。
这几天温度上来之后,不少冰雪也都化冻融进了地里,但依旧有残冰能够看见。
薄雾轻轻笼罩,随着大日高升而逐渐消散。
数百骑兵在辽水之畔观察河水冰冻情况。
对岸的高句丽士卒,在数百丈外的东岸嘲笑的看着,不时的还做出挑衅的动作。
辽水在冬季半冰封半不冰封,经常会有大片的冰片从上游顺水流下来。
去年冬天,大唐曾经派人试图渡河,但实在太冷了,船没事,人还没有过河手脚就已经握不住兵刃了。
所以几次尝试渡河,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甚至于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尝试一次,对岸的高句丽士卒已经都习惯了。
一名红衣金甲的将领看了对岸一眼,然后留下一半人马,自己带着另外一半人马,朝着后面疾奔而去。
薄雾逐渐散去,但极远处依旧难以看清人影。
对岸的高句丽士卒看不清金甲将领的时候,数里之外,金甲将领的对面却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两万骑兵,在严阵以待。
黑色的大纛之下,一身黑衣黑甲的李世民面色淡漠的看向薄雾边缘的辽水之上。
从他这里,看不清任何对岸的迹象,同样的,对岸的高句丽人也看不清他。
在他的身后,无数将士躬身垂首,神色肃重。
红衣金甲的将领骑兵在李世民身前停立,拱手抱拳道:“陛下,高句丽人一无所觉。”
“苏卿,可得渡河否?”李世民目光幽微。
“可!”苏定方很肯定的点头。
李世民看向左侧,问道:“梁郡公,上游情况如何?”
禁卫中郎将,梁郡公李孝逸骑马上前,拱手道:“陛下,上游土地冰封,难以开挖。”
“也就是说,他们休想能在短时间内开坝放水了?”李世民轻轻抬头。
“是!”李孝逸拱手,说道:“臣试过,越往下越难。”
李世民点点头,然后看向右侧,问道:“无忌,你说说,朕为何要提前渡河?”
长孙无忌催马上前,拱手道:“回陛下,若是到了四五月份,泥土解封,容易积水泄洪不说,我等脚下的土地也很容易化为沼泽,前行后退都很难,而如今只要渡河,一切方便,对面察觉不到不说,上游他们隐蔽积攒起来的水坝也难以泄洪。”
“天时地利人和。”李世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现在对面的整个高句丽大军,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朕会在这个时候渡过辽河……只要现在渡过辽河,大军直插辽东城,就能切断高句丽南北联络,堵住卑沙城那条通道,然后彻底收复整个辽东。”
“喏!”无数将士齐齐拱手。
李世民转身看向身后的兵部尚书李勣,问道:“麹智胜,阿史那·弥射,执失思力,张君乂都已经通知到了?”
李勣上前拱手道:“回陛下,都已经通知到位,半个时辰之后,同时渡河。”
“很好。”李世民轻轻点头,然后平静的开口道:“张士贵,李道宗!”
“臣在!”张士贵和李道宗立刻催马上前,拱手。
“命你二人随英国公一起渡河,渡河之后一切行军之令听从英国公指挥,不得妄为。”李世民最后一句话异常的冷厉。
“喏!”张士贵和李道宗肃然领命。
这一仗,以兵部尚书李勣为行军大总管,分五路进发,麹智胜,阿史那·弥射,执失思力,张君乂四路各为掩护,真正的核心主力只有李勣一部。
张士贵,李道宗,还有苏定方,全部都听从李勣之令。
“渡船到了吗?”李世民平静开口。
工部尚书李大亮立刻上前,拱手道:“已经顺大凌河而至。”
皇帝抬头,说道:“放船!”
“喏!”李大亮拱手,然后转身看向一侧的姜行本道:“放船!”
“喏!”姜行本拱手,然后快速的朝着大凌河的方向,快速的骑马而去。
大纛之下,皇帝平静的看着,更多的人在肃然等待。
……
半个时辰之后,数十艘渡河船已经出现在了河面之上。
这个时候,对岸的高句丽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已经呼喝了起来。
这个时候,天地之间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一身黑衣黑甲的李世民,站在大纛之下,握紧手中黑色剑柄,然后缓缓的抽了出来,举剑向天,然后大声喝道:“杀过辽河,杀入辽东城,杀穿高句丽。”
“杀过辽河,杀入辽东城,杀穿高句丽。”数万士卒同时高喊,而在更远处,有同样的高喝声在轰然响起。
对岸的高句丽人终于察觉到了这边的不对劲,慌乱的动了起来,但为时已晚。
李世民手中长剑猛然指向辽河方向,怒声吼道:“杀!”
“杀!”一声令下,无数的大唐骑兵开始疯狂的朝着辽水中期。
一声声慌张的锣鼓声从对岸传来,但这个时候,一半的渡船已经从上游直接扑了过来,在高句丽人石城之间迅速的靠岸。
渡船上的士卒全部手持盾牌和弩弓,在登岸的瞬间就形成一个个完整的盾阵,然后缓缓的向下游,真正的登岸地点移动。
与此同时,另一半渡船已经停在了西岸的简易码头上,并且很快的一艘艘渡船前后搭接,最后用铁销彻底的锁定了起来。
四名大力士从最前面的渡船上跳下,然后扛着四条铁索,快速的奔到岸边。
随即,一根根木桩钉死在了预留的圆环上,将最前面的一艘渡船彻底钉死。
快,快,快。
一艘渡船一艘渡船的用铁索直接锁死,然后快速的连接向对岸。
对岸的渡船也是同样动作,在极短的时间里固定住码头之后,然后迅速的将渡船搭接而成的浮桥,迅速的引向辽水中央。
两边的渡桥在迅速的对接汇合。
不停的有人站在船首看向对面,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对向前方调整方向。
无数的大唐骑兵甚至都不下马,直接就登上了渡桥。
无数的高句丽已经慌乱的从对岸冲了过来,试图阻止唐军士卒登岸,但可惜,守着渡口的士卒,手里拿着一把把的弩弓,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全部射死。
他们只拿了盾牌和弩弓,也不出击,就守在盾阵之后,将身上带着的无数弩箭一次次的射出去。
密密麻麻的弩箭,让任何试图靠近的高句丽全部死在了路上。
不止如此,已经锁定了的渡船,有的甚至搬出了伏远弩,对着远处的高句丽不停的射击。
近千人全部都死在了东岸之上。
鲜血流了一地。
密密麻麻的,地上全都是高句丽人的尸体。
如今不过二月初六,天寒地冻,辽水方解,不少的高句丽人都还在石头城中休息。
弓弩和兵刃都还在府库当中,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冲出来的时候,两岸的渡桥,已经“轰”的一声被彻底锁定。
两边码头上的铁链被崩的笔直,仿佛下一刻就被崩断。
无数的骑兵瞬间便沿着成型的渡桥冲了过去,眨眼间就已经杀入了对岸的高句丽阵营当中。
千骑卷平冈,万骑奔辽城。
一匹匹战马从黑色的大纛之下直冲而过,朝着辽河对面直扑而去。
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突破了高句丽所谓的“长城”,然后兵分三股。
苏定方率兵直扑辽东城而去,李道宗向卑沙城方向,张士贵扑向更北方。
李勣则是留在岸边开始指挥手下的骑兵清剿长城两侧所有的高句丽人。
李世民站在大纛之上,轻声说道:“切断高句丽和辽东的联系,绞杀收编整个辽东所有的高句丽士卒,拿下辽东城,收复辽东,将其作为明年杀入长白山,杀向平穰的根本基地。”
一年时间彻底拿下整个辽东,明年杀入高句丽本土,攻破平穰,灭亡整个高句丽。
这就是李世民的计划。
“陛下!”长孙无忌看了李大亮,牛进达,岑文本和刘洎等人一眼,然后才看向皇帝道:“高句丽处心积虑十八年,构筑的辽河防线,几乎瞬间就被击破,但陛下,这一仗真正的难点在辽东城,辽东城城高池深,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不急,先看看李勣的手段。”李世民抬起头,有些好笑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说道:“你放心,朕不会轻易冲到阵前的。”
“是!”长孙无忌松了口气,这一次东征,他和太子最担心的就是皇帝莽撞而行。
皇帝一旦出事,天下就乱了。
李世民转过身,神色平静的说道:“朕坐镇后军,调运粮草,军械和士卒,只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朕才会冲向最阵前,击杀最强大的敌人。”
皇帝一句话平静自信,便是长孙无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三月莺时,春暖花开,
长安城,武德殿。
无数人在殿内殿外不停的来来回回。
张玄素,马周,令狐德棻,裴宣机,张大象,赵弘智,高真行,封言道等人坐在大殿两侧,将外面送入的一份份公文审阅之后,送了内殿之中。
内殿之中,李承乾站在一座沙盘前,看着眼前的辽东地图,神色凝重。
房玄龄,高士廉,杨师道,萧瑀,于志宁,尉迟敬德,郑仁泰,李安俨,左匡政等人,站在两侧。
兵部侍郎崔敦礼站在李承乾身侧,指着沙盘说道:“二月初十,左金吾卫中郎将苏定方,率军杀入辽东城,不过陛下有令,令其仅杀入城门之后,便迅速撤出。”
“为何?”萧瑀在一旁,忍不住不解的问道。
“自从二月初十苏定方杀到辽东城下之后,辽东城便再没有出兵支援过辽东诸城。”崔敦礼指向辽东以北,然后说道:“截止如今,大军进发四十余日,辽东城以北,新城,玄莬,南苏,还有数十座城池已经尽落于我大唐之手。”
“整个辽东已经有一半落入了大唐之手,这便是父皇让苏定方不杀入辽东城的结果。”李承乾看着沙盘上的辽东城位置,缓缓点头,说道:“辽东城的守将不敢派兵出城了。”
“是!”房玄龄点点头,说道:“陛下之所以要在初春就即刻出兵,除了要趁着大地依旧冻结容易出兵,同时也要抓紧时间,在大地开冻之后,迅速的组织百姓进行种植,如此到了今年秋日,有了粮草收入,那么对于长安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以三千兵力牵制辽东城,而收获大半个辽东,父皇这兵策,真的是神乎其神啊。”李承乾不由得赞叹一声。
站在李承乾身后的崔敦礼忍不住的看了房玄龄一眼,房玄龄轻轻摇头。
如今军前之事,实际上都是李勣在谋划,但是太子赞叹皇帝,他们也没法说什么。
“辽东重镇,当年杨广就在这里顿足了许久。”崔敦礼稍微停顿,说道:“而根据最新的一份军报,英国公抵达辽东城之后,发起了一次攻城,成效并不大,与此同时,江夏王李道宗率兵南进卑沙城,也被堵在了安市城,而海上水军未至。”
“局面艰难啊!”李承乾点点头,感慨一声,然后转身看向众人道:“诸卿,如今辽东缺乏各种物资,兵部,户部,还有工部,调动之时不得有丝毫阻碍,以确保辽东今秋能够有秋粮丰收为要,这样,我等在秋后,就能轻松许多。”
“是!”群臣齐齐拱手。
“另外,今年各地少了许多的青壮,尤其是关中和河南。”稍微停顿,李承乾看向房玄龄说道:“孤以为可以组织已经农耕完毕的百姓,到其他没有完成农耕的百姓家中去帮忙种植,秋收之后,帮忙收割,用来抵消一二年之后的劳役。”
“殿下贤明!”房玄龄拱手,稍微犹豫,他说道:“但如此一来,一二年之后,北地劳役恐有不足。”
本来这两年的劳役,已经让大量的青壮去了东北,如今让还留在当地的百姓用劳役抵消耕种,那么过两年就更难了。
“梁国公,账不是这么算的。”李承乾摆摆手,说道:“若是今年各地歉收,那么秋收,朝中难免要赈济,更别说还有明年,朝中这两年的付出会很多。但若是今年用过两年的劳役来让今年粮食增产,那么秋税也会增加,过两年,用这部分钱粮来招募百姓行役,朝中其实是没有亏损的。”
稍微停顿,李承乾说道:“起码这两年,会轻松一些。”
“殿下英明。”房玄龄立刻拱手,他小心的看了李承乾一眼。
这种老道的治政之法,真的是太子想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