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日,阳光和煦。
魏王府,中堂。
“祭祀献陵?”李泰将手里奏本递给柴令武,皱眉问道:“表兄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让本王代替他祭祀献陵?”
“殿下,太子身体不便,所以代替他的不是殿下便是晋王,这没什么问题的。”柴令武有些不解。
“不不。”李泰直接摆手,说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他警惕本王几乎都到了病态的地步,如何会好心的让本王代替他。”
“殿下。”柴令武看着李泰,劝谏的说道:“殿下如今已经调离了长安,或许在太子的眼里,殿下已经没有了威胁,所以这时候,他才在陛下的眼前表现兄友弟恭,所以殿下应该上表谢恩!”
李泰摇摇头,说道:“皇兄是伪善不假,但他更阴险,所以这里面必定有什么玄机。”
柴令武直接无语。
你李泰处处算计太子,也不要把太子看成跟你一样好不好,太子虽然同样为人精明,但行事的手段还没有那么下作。
“那么殿下?”柴令武小心的看向李泰。
太子的奏请,皇帝的批准,中书省让人送过来的奏本,那么魏王,你接还是不接?
李泰略微沉吟,说道:“好吧,本王去,反正有金吾卫护卫,也不会出事,而且本王正好和荆王、徐王聊聊。”
“殿下!”柴令武忍不住的担忧的抬头。
荆王是高祖诸子当中除了当今皇帝,年纪最长的,李泰现在这个时候去找荆王,想做什么。
“不用担心,本王就是找荆王随便聊两句。”李泰摆摆手,可不知道为什么,柴令武总是放心不下。
就在这个时候,王府管事出现在堂外,拱手道:“殿下,东宫派人送来了两箱让王妃安胎的药材……附了名录,还传话说让王府自己检查,免得有什么不合适的药物混入进去。”
李泰顿时疑惑的抬头,突然他眉头一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笑着说道:“查什么查,太子送来的东西,本王还能信不过吗?”
说着,李泰摆手道:“好了,送库房去吧。”
“喏!”管家立刻拱手,然后转身离开。
李泰抬头看向柴令武说道:“表兄,如今年关了,长史不在,内外的往来还望你多费心。”
柴令武立刻拱手:“喏!”
……
午后,柴令武从魏王府回家。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刚刚落下,就被冷风吹散。
柴令武将手里的缰绳扔给家中管事,然后皱着眉头走入大堂。
个子娇小的巴陵公主正在准备献给皇帝的年礼,看到柴令武,她走上前,关心的问道:“驸马,魏王有事吗?”
“太子身体不佳,请魏王代为祭祀,没什么大事。”柴令武笑笑,然后走到巴陵公主身边,神色温和的说道:“年底了,又是除夕夜宴,不知道今年又会怎样?”
“只要太子和魏王不同时出现,那么就不会有事。”巴陵公主随意的说了一句。
一句话,柴令武忍不住的愣了,随即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还的确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家中管事走到堂下,拱手道:“公主,驸马,武陵县公元仁惠求见!”
巴陵公主有些茫然的看向柴令武,柴令武解释说道:“是元氏子弟,前隋右卫大将军、上柱国元胄之子,他现在任职滑州灵昌县令。”
“哦!”一听到县令两个字,巴陵公主立刻没了兴趣,低声说道:“驸马去接待吧。”
“嗯!”柴令武点点头,然后看向管事道:“将人先送到书房,上茶,我换过一身衣服就过去。”
“喏!”管事拱手离开,柴令武跟着也走了出去,脑中却在回想着元家的事情。
元仁惠,前隋右卫大将军、上柱国、武陵郡公元胄之子,先祖是北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然而元家却在隋唐的动荡中逐渐的没落。
比如元胄,在前隋的时候,被丘和举报,随后被杨广处死。
元家和丘家是世仇。
丘和在大唐为谭国公,特进,左金吾卫大将军,其子丘师,丘行恭,丘行掩都是受皇帝重视的重臣。
丘家在上,元家在本朝过的并不容易。
丘和在七年前病逝,丘师也在大前年病故,但丘行恭和丘行掩还在。
丘行恭如今是右金吾卫将军,丘行掩是太府少卿。
元家想要翻身并不容易,也就是丘家自己内乱,这才给元家有一丝喘息之机。
……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
柴令武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左侧上首的一身青色长袍,两鬓斑白,但神色依旧精神的元仁惠。
元仁惠看了门口一眼,立刻起身道:“见过驸马!”
“元公!”柴令武拱手,然后伸手道:“请坐。元公,你我也有多年未见了,怎么今日有空来探望小侄?”
“这不年底了吗,正好年节往来,驸马不要嫌弃才好。”元仁惠笑呵呵的从袖子里面取出一份礼单,递给柴令武,然后说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柴令武诧异的接过礼单看了一眼。
他的瞳孔顿时放大。
黄金五十两,玉饰十五件,还有字画三幅,等等。
“这份礼单不弱了。”柴令武将礼单拿在手里,然后看向元仁惠问道:“元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小侄这里能帮忙一定帮忙。”
元仁惠稍微松了口气,然后神色苦了下来,说道:“也不瞒驸马,当年安康郡公在凉州任职的时候,为政严苛,百姓难以承受,甚至有官员因为反对其政,最后被随意杖死之事,后来安康郡公事发,被流放安西,本来以为一切过去了,但……”
柴令武听明白了,点头道:“如今安康郡公因军功被起复为沙州都督,把持玉门关和丝绸之路,怎么,他报复你们了?”
“下官和安康郡公没有多少矛盾,一切都是误会。”元仁惠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来想着说是坐下来谈谈,将误会都解开,但安康郡公根本没有谈的意思,直接将凉州诸家往西域的商队都扣下了……”
“都扣下了?”柴令武身体坐直,脸色诧异。
“也不是扣下了。”元仁惠摆摆手,道:“安康郡公是将东西扣住检查,但是他检查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耽误了行期。”
柴令武这下子彻底的明白了。
之前,甘凉旧族弹劾李袭誉杀人,虽然所有人都看出是一场局,但甘凉旧族将案子做的很扎实,李袭誉最后被流放安西。
但是现在,安西和北地两场大战,让刚刚被罢官没有三个月的李袭誉直接起复。
最关键的是,现在李袭誉是沙州都督,恰好掌控丝绸之路的咽喉,如今他报复回来了。
而且他报复的很巧妙,都是在规则范围内报复,甘凉旧族没有办法,只能和他和解,但人家一点面子都不给。
现在的情况是,李袭誉做沙州都督一日,甘凉旧族就要有一日的损失。
所以没办法,他们只能到长安来救助。
柴令武略微沉吟,问道:“窦公怎么说?”
“莘国公身体不好,不见外客!”元仁惠一脸的苦笑。
莘国公,高祖襄阳公主驸马,宗正寺卿窦诞,他是这些陇右旧族名义上的话事人,但实际很少理事。
皇帝对于陇右旧族并不青睐,窦诞是皇帝的妹夫,自然也就更加多不会多管。
“那么勋国公呢?”柴令武抬头,张亮才是如今真正统辖诸事的人。
“勋国公见不到人。”元仁惠有些苦涩,说道:“陛下东征高句丽的事情,工部和将作监如今都忙的脚不点地,昨晚下官已经是第三次去求见勋国公了,但依旧见不到勋国公的人影。”
“你来的时机不凑巧。”柴令武摇摇头,皇帝东征高句丽,虽然外人不知,但朝中却都明白这是必然之事。
皇帝有心思,张亮他们怎么敢怠慢,所以张亮的确很忙碌,但……也没有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柴令武抬头,看向元仁惠说道:“元公,现在还早,要么再等等,几日之内,勋国公必然能抽出空来的。”
说着,柴令武将礼单递了回去。
元仁惠抬手挡了下来,他一脸苦涩的说道:“驸马,国公恐怕很难抽出空来,下官见过少国公了,少国公说了,这一次不只是安康郡公,始安郡公,还有陇西李氏的很多人都在暗中支持,国公很难办。”
柴令武顿时无语。
且不说皇帝本身出自陇西李氏,光是眼前整个天下,陇西李氏的刺史和都督是最多的。
尤其是那些和皇帝一脉,但却出了五服的子弟,他们和陇西李氏的关系更近。
不,他们就是陇西李氏的一员。
如今他们都站在甘凉旧族的对立面……
柴令武猛然抬头,说道:“是少国公让你来找我的?”
元仁惠苦涩的点头,柴令武顿时暗骂一声,这个张顗,可真的会给他找事。
柴令武无奈的说道:“元公,小侄虽然是驸马,但这种事情,没人听小侄的。”
你们将人家得罪的那么死,这种事情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是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柴令武可不想参与其中。
“所以。”元仁惠将手里礼单朝柴令武的方向推了过去,同时说道:“所以麻烦驸马,看看此事能不能麻烦一下魏王!”
柴令武愣住了,魏王,李泰?
稍微收敛神色,柴令武认真说道:“元公,魏王虽是陛下嫡子,但如今并不是太受陛下宠爱,此事……”
“驸马。”元仁惠神色认真的说道:“魏王虽不是太子,但也是陛下嫡子,右金吾卫大将军,相州都督,魏州刺史,掌管大权,又有广州都督,将作少匠作为外家,他若说话,安康郡公必然卖几分面子,倒是再坐下谈谈……”
柴令武有些弄清楚元仁惠的想法了,李泰即便不是太子,他拥有的权利也是天下少有的。
他出面,陇西李氏终究要给几分面子,更别说,他未来也还存在成为太子的机会。
尤其,他们和李泰还能搭的上关系。
元仁惠身体稍微后退,同时从袖子里面取出另一份礼单,恳求的看向柴令武:“驸马,下官只是请见魏王一面,之后,下官自有办法恳求魏王,当然,若是驸马能帮言两句,下官另有重谢。”
柴令武低头,看着上面写着同样厚重的礼单,神色平静下来。
……
腊月三十日,辰时初。
天色一片昏暗,李泰一身紫色蟒袍,满脸困倦的从内院走出。
柴令武跟在旁边,将元仁惠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
李泰脚步微微停顿,看向柴令武,疑惑的问道:“表兄,勋国公是真的没时间管这事吗?”
“不是!”柴令武微微摇头,说道:“安康郡公被流放安西,是太子建言,后来他被授为沙州都督,是陛下之命,勋国公估计是害怕陛下看出了些什么,所以才明哲保身的。”
“真是个滑头。”李泰冷哼一声,又问道:“表兄,你觉得此事本王出面,能了得了吗?”
“不难。”柴令武摇头,但又担忧的说道:“但陛下那里若是知晓,臣不知道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谁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将李袭誉任命为沙州都督,这里面报复的味道太重了。
“父皇!”李泰深吸一口冷气,略微思索,目光一抬,然后大踏步的向前,同时说道:“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本王管了,不过让他们等一等,本王需要个好时机才能介入。”
“是!”柴令武明白,李泰什么时候介入,就要看元氏,还有他们背后的甘凉旧族愿意出多少钱了。
李泰翻身上马,同时对着柴令武认真说道:“表兄,告诉他们,这件事情需要解决,本王需要动用他们在长安城的所有人脉,九品之上,致仕官员,姻亲往来,都要。”
“是!”柴令武躬身,但眼底全是骇然。
李泰催马朝着府门外走去,坐在马上,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轻声自语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古人诚不我欺。”
大日之形在东方升起,一点晨光落在李泰脸上。
他笑的越发肆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