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三日时间过去。
长安城中一片素白。
雪依旧在落,但相较前几日,已经小了许多。
肉眼可见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雪就会停。
……
暮色之下,马车晃晃悠悠的朝着宫外而去。
现在这个时候,长安城已经宵禁很久了。
但忙碌了一天的房玄龄,身为本朝司空,有足够的无视宵禁的权力。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李钰坐在马车另外一侧的角落里,看着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一时复杂的难以想象。
房玄龄算算年纪,实际上已经六十六岁了,甚至翻过年就六十七了,可即便如此,每日繁重的政务,都让他忙碌到亥时,才从宫里回家,
亥时过后就子时了,这还是如今大雪,公务延宕的结果。
可即便是如此,大雪的同时,依旧有大量房屋倒塌,百姓被埋的公文送到政事堂。
这几天,房玄龄就都在处理这些事情。
李钰每天都跟在房玄龄的身边,不知道是因为太子之令,还是其他,房玄龄处理任何公文都不避他,所有的公文都会让他看一看,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谈上几句。
本来这种如果是听说,必定会认为是装模作样的事情,李钰贴身感受,却能感受到房玄龄的真挚。
甚至于被他举告谋逆,除了一开始有些惊愕之外,其他一切平静。
甚至几天下来,尚书省也恢复了平静。
当然仅仅哪怕是表面上的,也让李钰内心觉得不安。
他的手上,还有自己的杀手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李钰有种房玄龄根本就不在乎的感觉。
他的目光看向车窗之外,前方是无数车轮碾压下的雪路车辙。
车辙向前,一路延伸。
梁国公府,马车骤然停止。
房玄龄似乎这才从睡意中惊醒,他摇了摇头,看了李钰一眼,想要说什么,但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开口说话了。
李钰跟着房玄龄从马车上下来,然后一路朝着梁国公府深处而去。
院中清冷,但李钰能够感受到不少的目光从各处角落看过来,最后落在他的身上,神色复杂。
李钰脚步加快,跟着房玄龄一起进了后院中堂之内。
房玄龄没有多理会李钰,走到盆架旁边。
家中的老仆已经放好了温水,房玄龄洗了把脸,这才舒服的出了口气。
走到了饭案之后,房玄龄跽坐下来,面前已经摆好了菜粥和一点小菜。
很简单的饭食。
李钰面前也是一样,不过他的量要多一些。
不仅是饭食简单,甚至就连房玄龄身边,也多是老仆。
这和李钰在其他富贵人家见到的不大一样,其他富贵恨不得都是年轻貌美的侍女。
房府自然也有年轻貌美的侍女,但这些人都是房大郎,房二郎和房三郎的身边,而且人数并不多。
李钰进入房家已经三日了,房家众人也从一开始对他的仇视防备,到逐渐的冷漠下来。
三日时间,李钰对房家众人,也有了足够的了解,房大郎为人稳重宽厚,房三郎年轻锐气,房四郎还年少。
至于说房二郎,李钰心思沉定了下来,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平静的坐吃完晚膳的房玄龄。
房家一切都好,但一个房二,却毁了一切。
……
吃过晚膳,房玄龄朝书房走去。
李钰不敢迟疑,赶紧跟上。
房家这几日虽然已经适应了他的存在,但是依旧有几个老者,看到他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上来打他一顿。
死是死不了,但是被人打一顿,也不好看。
进入书房,房玄龄再度处理起了事务。
很快,一份密信已经写成。
看了李钰一眼,房玄龄将手里的密信递了过去。
李钰稍微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
房玄龄已经在处理第二件事务了。
李钰有些面色难看的读起了信件,是剑南道某县豪族窃取百姓土地之事,又因为其人手段狠辣,苦主连尸首都不见,甚至官府也有不少人被其买通,其人还和山上的蛮族有勾连。
大理寺数次派人察查,都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房玄龄给的回复很简单,令百骑司秘查,确认无错后,密裁。
类似的事情,李钰这些时日见了许多。
尤其这些事情,百骑司还会在之后通报皇帝。
皇帝东征,房玄龄留守,百骑司的很多事情也由他处理。
百骑司处置掉的是隐秘晦暗之事。
类似的密裁杀人并不少见。
大唐境内的一切还好说,真正让李钰惊骇的是对境外各族的处置。
有些针对冒犯大唐边境的外族,房玄龄甚至授意边军屠族。
这样的事情一样会通报皇帝。
这让李钰不由得怀疑,他对房玄龄的弹劾,皇帝真的会处置吗?
明日太子就会将奏本送往辽东,之后呢?
皇帝对房玄龄的信任清晰可见,如果皇帝不信,那么被杀的,就是他李钰了。
李承乾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这个时候,不由得出现在李钰的心底。
只要他肯收回举告,那么李承乾保证日后绝对不会有人追究他的任何责任。
想起李承乾那日说话的模样,李钰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真的要那么做吗?
他真的就再没有机会了吗?
房遗爱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李钰的心中。
这一夜,李钰辗转反侧。
……
天色明亮,李钰在床榻上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床榻上的房玄龄已经坐起。
房玄龄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起床洗漱,然后准备入宫。
李钰看着房玄龄,心中轻叹一声。
他从房玄龄的身上没有看出有任何谋反的迹象,甚至就连一点逆反皇帝的心思都没有。
这就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老臣。
他也不像其他显贵,晚上睡觉的时候,竟然还有美貌的年轻处子暖床。
但这样一个人,同时内外牵连无数。
他的势力之雄厚,李钰这几天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如果自己收手,那么房玄龄真的会放过他吗?
和他有关的那些人,真的不会暗中动手对付他吗?
李钰心中依旧迟疑。
吃过早膳之后,李钰跟着房玄龄一起进宫。
今日太子要发奏本去辽东。
百官都站在长乐门下,准备入宫见太子。
看到房玄龄,百官齐齐躬身行礼,看到李钰,不少人的眼中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房玄龄站在了群臣左上,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李钰在百官之中,也是一片沉默。
就在众人等人今日之事做最后定论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群臣下意识诧异的回身,然后就看到一名身穿红衣金甲的千牛卫快速的奔到了房玄龄的身侧,然后直接跳身下马,拱手道:“房相,出事了,大业坊坊正杨虎,左金吾卫参军郑涵,齐齐上吊自尽。”
房玄龄微微一愣,然后诧异的看向了李钰。
群臣也同样诧异的看向李钰。
李钰的脸色十分的难看。
因为他家就在大业坊。
……
通训门下,李承乾坐在步辇上,看着左千牛卫郎将张绚,恍然的说道:“李钰家住大业坊,如今,大业坊坊正杨虎,死了?”
“是的,臣等三个日夜不停的查,终于查到了杨虎的身上可能有些问题,然后去找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已经上吊自尽了。”张绚面色冷漠的低头。
李承乾微微抬手,说道:“你继续。”
“喏!”张绚躬身,继续说道:“李钰,父祖来自陇西狄道,其父早亡,不知何故,在其父亡故之后,李钰和其叔伯闹翻,几相往来,无子,其妻在两年前和离,然后另嫁他人。”
“怪不得那一日孤提及谋反诬告反坐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在乎,原来早就是孤家寡人了,甚至恨不得诸事真的牵连到他的家人身上。”李承乾忍不住的摇摇头。
“殿下,据查,李钰的身上还有不少的赌债。”张绚低声一句话,李承乾猛然抬起右手。
步辇立刻停下。
李承乾眯着眼睛说道:“如此说来,他不过是被人挑选出来的棋子?”
张绚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李钰没有父母妻儿,和族人翻脸,所以也不用担心房玄龄他们会能在他的家人身上做文章,而对于这种人,反而是赌坊不停逼债的人可能会很要命。
李承乾抬起头,问道:“去查那家赌坊,他们的背后,还有赌坊当中老板,伙计,打手,还有老客……挑选人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是!”张绚立刻拱手。
“继续。”
“臣等查了李钰三日,三日内一无所获,最后才查到他平静里也好去一家酒馆,而偏偏酒馆的伙计记得他最后一次去酒馆的时间,更凑巧的是,那一日,大业坊的坊正也在。”张绚躬身,然后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惜后来臣等找到坊正家里的时候,他已经上吊自杀了。”
“死的正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只能按照他们预留下的线索去查。”李承乾冷笑一声,道:“说吧,如何会查到郑涵身上的?”
“杨虎曾经在左金吾卫任职,恰好是郑涵的手下。”张绚微微躬身。
“杨虎死了,好说,被人灭口,郑涵死了算怎么回事,接二连三的被人灭口,就是傻子都能看出其中有问题。”李承乾的神色凝重起来,郑涵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左金吾卫参军,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出身荥阳郑氏。
尤其如今,郑仁泰任左金吾卫将军,莫名其妙的竟然查到了李承乾的身上。
“殿下,郑涵已经在左金吾卫任职数年之久,而且……”稍微停顿,张绚说道:“而且郑涵不仅是左金吾卫将军的同族,同时和右金吾卫将军,是连襟。”
“谁?”李承乾猛然抬头,随即他缓缓点头道:“这是有人要牵连到田仁会的身上啊!”
“所以郑涵死了。”张绚别有意味的说了一句。
李承乾眉头一挑,随即轻声冷笑,大家谁也不是蠢货啊!
房玄龄是宰相,他如果被定为谋逆,内外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
田仁会本身和房玄龄就有些牵连,他自然要关注,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最后会查到他自己身上。
所以在察觉到可能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瞬间,田仁会果断杀人。
“右金吾卫将军,还是有些手段的。”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说道:“从杨虎的身上继续查,这个坊正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李钰被挑选出来,必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查,往深了查。”
“是!”张绚拱手退开。
步辇继续前行,李承乾的脸色却平静了下来。
平静的甚至有些淡漠。
真正联系杨虎的,必然是韦挺家里的管家,但是这个人,李承乾已经派人到剑南去了。
他要帮助韦挺灭口。
这件事情既然开了口子,那么谁都别想那么轻易了解。
……
武德殿内,李承乾从群臣中间走过,然后转身在长榻之上坐下。
群臣齐齐拱手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卿平身吧。”李承乾微微抬手,目光在位于群臣最后的李钰身上轻轻扫过。
“多谢殿下!”群臣起身,然后肃然拱手。
李承乾看向房玄龄,问道:“房相,三日大雪,关中,剑南,河北,并州,陇右,恐怕受灾不少,今日雪停,需要抓紧一切安排救灾之时。”
“喏!”房玄龄站出拱手,说道:“尚书省已经将一切都安排了下去。”
“那样就好。”李承乾点点头,看向群臣之中的大理寺卿孙伏伽,问道:“孙卿,大业坊坊正杨虎和左金吾卫参军郑涵齐齐上吊自尽的事情,大理寺尽快查清楚,如果确定是自缢,就早点安排他们入土为安吧。”
李承乾一句话,群臣顿时忍不住惊讶的抬头。
而位于群臣最后侧的李钰,这个时候,惊愕的同时,也带着一丝害怕,身体莫名的有些发抖。
“喏!”孙伏伽站出拱手,然后平静的退回到班列之中。
群臣也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李承乾抬头看向李钰,平静的说道:“最后一件事,便是李钰举告房相谋反案,李钰,孤再问你一遍,你确认要举告房相谋逆吗?”
李钰猛然间一个哆嗦,一个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地。
朝中群臣齐齐的看了过去,眼神无比惊讶。
三日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