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伏日,黄昏日落。
李承乾有些疲惫的从步辇上下来,虽然又忙碌了一天,但他眼底却是深藏不足的兴奋。
大战获胜,在他指挥下的大战获胜……
李承乾刚要迈步走入甘露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在身后响起。
李承乾回身。
长孙祥已经快步来到他的身后,拱手说道:“殿下,房相来了,说是草原紧急军报。”
李承乾神色一肃,立刻说道:“快请。”
“喏!”长孙祥转身离开,而李承乾也在后方跟着,前往崇教殿,不过他的眼中有几分疑惑。
现在这个时候,朝中刚刚散职,甚至就连李承乾都已经从武德殿回到了东宫。
他前脚刚回东宫,房玄龄就找上门来了。
……
李承乾刚在崇教殿坐下,房玄龄便已经从殿外而入,对着李承乾严肃的拱手道:“殿下,草原急报,右金吾卫中郎将田仁会在草原活捉了薛延陀真珠可汗的庶长子曳莽!”
“谁?”李承乾满脸惊愕的抬头。
“右金吾卫中郎将田仁会。”房玄龄很肯定的点头。
“确认是他吗?”李承乾脸上想要挤出一丝笑意,但心头的震惊已经难以抑制。
房玄龄深深的看了李承乾一眼,点头道:“是他。”
李承乾脸上的神色逐渐收敛,然后淡淡的说道:“抓住就好。”
房玄龄看着李承乾,眼中逐渐凝重起来,他认真的拱手道:“敢问殿下,陛下临走之前,是不是给殿下留了密旨?”
李承乾微微一愣,随即满平静的笑笑,说道:“是的,父皇临走之前,授命孤可以直接指挥延州的柴哲威和兰州的席君买,用来应对薛延陀随时可能的进攻。”
房玄龄双手微微一紧,心中叹息一声,然后拱手问道:“敢问殿下,有多少人知道这封圣旨?”
“包括孤,柴哲威,席君买以外,还有窦知节和张绚……都是军中之事。”稍微停顿,李承乾说道:“其他的,便是左匡政和李德謇都不知道详情,但以他们的才智,还有孤无意间露出的一些什么,或许他们能够猜到一二。”
左匡政也是老将,哪里是李承乾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必然是他猜到李承乾手里有密旨的。
至于李德謇,指挥漠北战局这种事情,哪里是李承乾开口,其他人就能配合的,必然能猜到是皇帝别有旨意。
房玄龄微微点头,转过身,他看向长孙祥说道:“长孙家令能否给老夫和太子一点空间?”
长孙祥诧异的看了房玄龄一眼,然后转身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轻轻点头,长孙祥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轻微的脚步声在远去,是长孙祥带走了暗中的侍卫。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承乾问道:“敢问殿下,陛下是否留了密令,令殿下调查右金吾卫将军田仁会?”
李承乾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随即他抬头,淡淡笑着看着房玄龄,问道:“房相为何如此猜测?”
“臣还算没老。”房玄龄拱手,说道:“李德謇暗中指挥漠北战局是显而易见的,太多人能够看得出来,他曾经是东宫的属官,又是李靖的儿子,能力出众,众人已经默认了他的指挥,这不足稀奇,但田仁会的事情……”
房玄龄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说道:“殿下将席君买放在武威,武威到灵州,和到敦煌一样远,都是一日夜的路程,就算加上传信,也不过是两日时间……席君买的踪迹一露出来,臣就猜到殿下是在警戒田仁会,然后再看殿下之前的突然分兵,就一切都清楚了。”
分兵。
李承乾最初的计划,是以长城为防线,然后五千精锐骑兵聚集一处。
只要能抓住薛延陀人的主力,然后一举杀出长城,击杀薛延陀人主力,草原局势可大定。
但突然间就分兵了。
最初房玄龄以为是左匡政的建言,但最后当席君买出现在武威的时候,一切就都看清楚了。
从一开始分兵,李承乾就是在算计田仁会。
他的诸般布置,都是为了灵州和夏州有变而准备的,尤其一旦薛延陀人杀进来,几路伏兵立刻就会杀出去。
甚至在长安,还有郑仁泰领着两千精锐骑兵在等待,局面全都在李承乾的控制当中。
“臣记得最早便是殿下决断从沙州调兵到安西的吧。”房玄龄轻叹一声,说道:“这样既解了安西之危,同时又在沙州埋伏了一着棋子。”
“孤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去了沙州。”李承乾轻轻摇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席君买都已经准备前往灵州了,谁知道,他们竟然出现在沙州城外,不好好的招待一下他们,孤还真的有些对不起他们。”
看到李承乾试图将话题扯偏,房玄龄微微低头,神色有些苦涩,但他还是开口说道:“若是薛延陀人继续杀向长城一线,尤其是灵州,那样才更符合殿下的准备吧。”
田仁会。
房玄龄今日来找他,目的就是田仁会的事情。
……
李承乾轻轻抬头看向房玄龄,平静的说道:“房相,你的问题,孤这里有答案,你确定真的要问吗?”
房玄龄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再度点头道:“请殿下指点。”
“好!”李承乾松了口气,然后开口道:“几年前,孤因为腿疾,在床榻上躺了大半年,而就在那大半年时间里,孤想通了一个道理。”
“听殿下教诲!”
李承乾轻声一笑,然后说道:“孤虽然是太子,是父皇的嫡长子,但如果孤真的以嫡长子,不,哪怕是孤以儿子的身份来对待父皇,对待朝中的一切,实际上都是错的。”
房玄龄惊讶的看向李承乾,这有什么不对?
李承乾摇摇头,说道:“后来,孤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在整个大唐,在这个朝中,太子这个身份,其实最重要的,他不是皇帝的儿子,而是皇帝的臣子,孤必须要以一个朝中臣子的身份来对待父皇,对待朝臣,然后依此为根本行事。”
房玄龄沉默了下来。
“三年下来,一切证明孤是对的。”李承乾带着三分自嘲的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孤在朝中立足越来越稳,而在孤行事不出任何偏差的情况下,孤的弟弟,魏王,他起兵谋反了,最后被废。”
李泰他还是太想做儿子了。
李承乾轻叹一声,说道:“还有稚奴,他如今被放回太原,也是因为他太想做儿子了。”
作为皇帝的儿子,在朝中行事,你就绝对不能将自己当成皇帝的儿子来看。
“孤这个太子,在如今的朝中,位置虽然比不上诸位宰相,但也是六部尚书一级,甚至孤的位置在六部尚书中是独一档。”李承乾看向殿外的整个东宫,轻声说道:“房相,整个东宫,正三品的一人,四品的有四五个,五品的就更多了,再加上孤这个太子,只要介入朝政,份量便不一般。”
房玄龄轻轻点头,太子无法进入政事堂,约束住了他的权利上限。
“所以,孤以东宫为百官之一行事,做事不越矩,那么自然百无禁忌。”李承乾看向房玄龄,笑着说道:“自从孤不将自己当做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反而对孤越来越器重,你说奇怪不奇怪。”
房玄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因为实际上的事实就是如此,皇帝在离京之后,不仅让太子监国,甚至还给了他密令和密旨。
这些东西,都是房玄龄所没有的。
“所以,房相,你今日之所以来找孤,便是因为你自己心中,自我的定位错了。”李承乾对着房玄龄摇摇头,说道:“房相,你只是父皇的臣子,而不是其他。”
房玄龄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今日之所以心中有些起伏,的确是如同李承乾所言,他的定位出了问题。
深吸一口气,房玄龄拱手,问道:“敢问殿下,对于田仁会的事情,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田仁会。”李承乾面色凝重,思索片刻开口道:“此番战事已经足够证明了信都郡公对大唐的忠诚,之前的事情父皇不会再有任何追究,之后,父皇或许会任命他为十六将军,或者是地方刺史,委以重用吧。”
“是委以重用,还是说不再信任?”房玄龄轻声反问。
田仁会的事情瞒不住房玄龄,他只要将田仁会的事情倒着查一遍,那么李泰谋反那夜,田仁会所有的动作就都能查得出来。
他背后的那些事情,也瞒不住房玄龄。
李承乾抬头惊讶的看向房玄龄,随即微微摇头道:“房相,孤问一个问题,如今朝野之中,算上孤,房相觉得父皇最信任的人是谁?”
“是赵国公。”房玄龄根本没有丝毫迟疑,皇帝最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那么房相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父皇屡次东巡,从来就都不让舅舅辅政呢?”李承乾轻声疑问,房玄龄愣了。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皇帝东巡,历来都是带着长孙无忌,但是从来没有让他留朝辅政。
从来留朝辅政的,要么是高士廉,要么是房玄龄,基本没有长孙无忌。
有,也不能说没有,有也是在长孙皇后还活着的时候。
“父皇从来不会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孤是这样,你是这样,便是舅舅也是这样。”李承乾看着房玄龄,摆手说道:“这样的道理,不应该让孤说的啊,房相,你应该比孤还懂的啊!”
房玄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眼睛一睁,看向李承乾问道:“对于田仁会的事情,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事,若是殿下做主,殿下会怎么看?”
李承乾眼睛一亮,原来是为了房遗爱。
“田仁会已经表达了他对大唐的忠诚,所以,若是这一切由孤做主,孤是不会去查他的,但是,那张网,孤是不会放过的。”李承乾低下头,看向殿外,轻声说道:“其实那些东西,只要天下有失败者,有阴暗面,那么他们就会永远存在。”
“是!”房玄龄点点头。
“但是,他们可以去弄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千万不要被孤看见,孤看见一起,铲除一起,这是其一。”李承乾抬头看向房玄龄,说道:“其二,他们那些人,若是偷偷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安分的待着便是,但若是他们有丝毫插手朝中之事,甚至是夺嫡之争,那就别怪孤手狠了。”
原来如此,房玄龄总算彻底明白,为什么皇帝要抓住这件事情不放的原因。
从李承乾的身上,房玄龄得到了皇帝会给出的答案。
插手夺嫡。
齐知玄,张亮,元仁惠,无一不是如此。
还有田仁会,虽然他在关键时刻做了正确的选择,但他终究是动了。
所以皇帝以后不会再信任他,只不过是不会从他的身上继续深挖罢了。
若田仁会聪明一些,和那些人彻底断了联系,那么皇帝自然不会再查,但若他不肯切断联系,那么皇帝是不会放过他的。
朝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面介入一样很深。
房遗爱。
“多谢殿下指点。”房玄龄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
很多事情,对外,房玄龄可以足智多谋,但事情落到了他自己身上,便多少有些当局者迷了。
“房相不用客气。”李承乾微微摆手,然后说道:“臣子臣子,终究是臣在先,房相,谨记啊!”
“是!”房玄龄再度拱手,然后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公文急报,说道:“还没有恭喜殿下得偿所愿,这一仗之后,殿下在军中的声望,恐怕除了陛下,任何人都比不上了。”
李承乾满脸茫然,看向房玄龄:“房相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孤得偿所愿,而且,不过是一战而已,如何孤在军中的声望会有什么提升。”
“如今军中惟陛下马首是瞻,其下原本应该是侯君集,但可惜,他死了,至于其他,李勣李靖,这二人虽有统帅之能,但小心谨慎到了极致,剩下的,无非莽夫罢了。”房玄龄晒然一笑,然后看向李承乾说道:“殿下这一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军中明眼人都有所见。”
“房相言过了,孤的手上可没有一兵一卒。”李承乾微微摇头,神色依旧平静。
“臣曾经试图通过吏部,将臣的三子列入调入东宫的名单当中,但是陛下给否了。”房玄龄不由得轻叹一声。
李承乾抬头,惊讶的看向房玄龄。
“风雨要来了。”房玄龄拱手,说道:“殿下要小心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殿外响起。
随即,长孙祥不顾一切的冲入殿中,也不看房玄龄,直接对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并州出事了,突厥阿史那·思壁部突然全族北上,晋王已经带人追了上去。”
“什么,孤不是再三告诫他,稳守太原,不要轻举乱动的吗?”李承乾一拍桌案,猛然站了起来。
“或许是看到殿下在西线大胜,晋王终于忍不住了。”房玄龄微微摇头,一声轻叹。
“此事不能这么处理。”李承乾看向长孙祥,说道:“传令右金吾卫将军田仁会即刻斩首真珠之子曳莽,然后传首草原诸部,同时传令晋王,令他即刻返回太原,不得迟疑!”
房玄龄抬起头,轻叹一声:“曳莽本来能活的,薛延陀也要因此灭国了。”
李承乾始终始终都没有再看房玄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