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二。
站在晋王府后院水湖之侧,李治看着水中挺拔的倒影,脸上带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他如今已经虚十八岁了。
“殿下!”姬家福站在李治身后,轻轻拱手道:“太子已经去了天坛祭祀。”
“知道了。”李治的神色冷淡了下来。
皇帝下旨,恐祭祀不周,天地先祖怪罪,故令太子在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二祭祀天地先祖。
若仅仅是腊月三十领诸王祭祀献陵倒也罢了,但正月初二祭祀天地,那从来都是皇帝的特权啊!
李治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下来,开口问道:“最近外面还有什么事情?”
“还是佛门高僧回长安的事情。”稍微停顿,姬家福说道:“据说正月初五,人就到长安城了。”
“有些快啊!”李治微微侧身,思索着说道:“若是本王记得没错的话,父皇的圣旨是二十六到的长安吧,便是六百里加急,初一才刚到沙州吧,这五日便从沙州回到长安了?”
“听说那位法师一路遍行六万里,十七年,或许有些神通伟力也说不定。”姬家福小心的看着李治,躬身道:“殿下,最近王府门外有不少佛门僧人环绕……”
“不许搭理!”李治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殿下?”姬家福一脸的不明所以。
“父皇不喜欢佛门。”李治转过身,看向眼前的水湖,摇头道:“大唐建国以来,从皇祖父开始,便是尊道抑佛,尤其是在武德末年,太史令傅奕曾经提过《请除释教疏》,皇祖父虽然没允,但最后却也下了《先老后释诏》,明确道教在儒、释之上。”
“是!”姬家福有些恍然了过来。
“还不止如此,皇祖父还差一点直接废佛。”李治轻轻冷笑,说道:“佛门和隐太子走的极近,后来的杨文广事件,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
其中尤其以佛门法琳为主,闹的很乱,皇祖父最后以京师寺观不甚清静为由,颁布《沙汰僧道诏》,结果父皇继位,反而没有执行,或许是为了安定吧。”
姬家福轻轻拱手,他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事情。
“父皇登基以来,明确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佛门也有屡次争执,也有获胜不少,但可惜,他们说错话了。”李治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轻声道:“法琳曾言,大唐李氏非是老君后人,而是胡人改名之人,‘托老君之后,实是左道之苗’,哼!”
“他们该死!”姬家福点头躬身。
李治轻声道:“大唐李氏确实是陇西李氏一脉,不过是当年五胡乱华,被迫之下改为胡姓,这种事情,崔卢郑王无数北地世家皆是如此,佛门如此说,不仅触怒了父皇,也触怒了所有的豪门,最后父皇判法琳有罪,将其流放益州,其人亦在途中死去。”
“是!”姬家福当时还年少并不知道这一段朝中公案,但李治却是清清楚楚的。
“有件事情很有意思,那位法琳和尚俗家姓陈,本王听说那位玄奘法师俗家也是姓陈。”李治笑笑,说道:“当年永嘉南渡,不知道多少世家南迁,这两家先祖便与佛门关联不浅,说不定就是一家人。”
姬家福微微躬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这位玄奘法师回来了,这些事情少不了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情就让皇兄去操心吧。”李治看向面前的水湖,轻声说道:“反正本王该做的,已经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安心的读书了。”
李百药做了晋王长史。
尽管李治已经极尽乖巧了,但是他还是能够看的出来,李百药就是为了“教导”自己而来的。
李百药并没有要和他的晋王府里外一体的心思。
如此之下,李治对李百药就不得不防备一些。
尤其他是从东宫出来的。
说不定就是在替太子盯着自己。
小心一些是必然的。
当然,若是能够以一年的安分,打消这位宗正寺卿对自己的“误解”,甚至反过来让他为自己说话,那李治就赚大了。
“去忙吧,告诉王妃,不要和佛门的那些人亲近,王府上下,任何人不得和佛门的人亲近。”李治直接摆手。
姬家福拱手而退。
李治看着湖面的倒影,他最清楚自己的父皇。
皇帝虽然表面上只是略微亲近道门,但实际上对道门的信赖很强,对佛门的提防很重。
也只有李泰,看不清这里面的利弊。
皇兄,你呢?
……
正月初四,阳光明媚。
武德殿中,火炉温热。
李承乾坐在长榻之上,认真的批阅着奏本。
殿外一片清静。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李承乾忍不住的皱了皱眉,放下了手里的毛笔。
“殿下!”徐安在殿外拱手,然后说道:“太子仆丞姚处平求见。”
李承乾微微一愣,抬手道:“叫他进来。”
一身绿色官袍的姚处平,走进殿中,然后对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
“有事?”李承乾身体稍微后倾。
“是!”姚处平拱手,说道:“不知道殿下是否听说一事?”
“何事?”
“宋国公要将自己的孙女送入佛寺出家。”姚处平说完,沉沉躬身。
李承乾顿时坐直,看着姚处平,咬牙问道:“太仆少卿和襄城皇姐的女儿?”
“是!”姚处平点头,然后说道:“明日玄奘法师就要返回长安,而宋国公为了礼敬佛祖,故而要将太仆少卿和襄城公主的次女,送入佛寺出家,以示诚心。”
“砰”的一声,李承乾一巴掌用力的拍在桌案上,然后怒声吼道:“叫他来,现在就叫他来,他要是不来绑都要给孤绑过来。”
“喏!”姚处平躬身,然后快步的转身离开。
李承乾紧紧的握着去拳头,襄城公主年纪比他还要大两岁,小的时候,很多时候,还是襄城公主带着李承乾一起玩。
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她的女儿就是李承乾的亲外甥女。
襄城公主和萧锐如今有两子两女,最小的女儿只有三岁。
送自己三岁的亲孙女去出家,这种事情只有萧瑀这种人能做的出来。
他自己的长女,就是在三岁的时候,被送进了佛门,
之后是三女,在十三岁的时候出家。
五女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出家。
他的五女,甚至比李承乾还要小两岁。
但是,萧瑀自己的女儿李承乾管不着,但是襄城公主的女儿,李承乾这里是绝对不允许的。
皇家血脉,皇室骨血,是绝对不允许轻易出家为尼。
若是她年纪长了,嫁人之后,有了子女,自然随意,但是才三岁……
李承乾“砰”的一声,一拳头再度砸在了桌案上。
殿外的侍卫和官员听到李承乾愤怒的声音,全部都低下了头。
……
一身紫色官袍的萧瑀,脚步匆匆的朝着武德殿而去。
姚处平跟在萧瑀的身后,始终低头。
来到武德殿外,萧瑀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寂静的武德殿,他忍不住的回头瞪了姚处平一眼。
姚处平始终低头,更加不敢开口。
萧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姚处平必然是萧锐找的。
姚处平是杭州人,这种事情,在太子中舍人萧钧赴任洛州长史的情况下,只有姚处平能够将事情最快的传入到太子耳中。
再度稳了稳心神,萧瑀迈步走进了武德殿。
一进殿,萧瑀便小心的看向了坐在长榻之上的李承乾,太子的愤怒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宫。
然而奇怪的是,萧瑀现在看到李承乾,李承乾的神色却早已经平静了下来。
“臣,侍中萧瑀,参见太子殿下。”萧瑀对着李承乾认真躬身。
李承乾微微点头,摆手道:“宋国公请坐,来人,奉茶。”
李承乾目光平静的看着萧瑀,然而他的目光越是平静,萧瑀就越是心中不安。
萧瑀很恭顺的在左侧跽坐下来,然后再度对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
李承乾微微点头,然后开口道:“宋国公,你是老臣了,你可还记得父皇曾经试过几次封禅吗?”
萧瑀微微一愣,随即拱手道:“三次,第一次是贞观四年,天下大丰,四夷宾服,为陛下上尊号曰‘天可汗’,陛下欲封禅,后以天下初定,而止;第二次是贞观十一年,群臣再请,但可惜秋未大雨,洛阳几乎淹没,官民溺死六千余人……”
“第三次是贞观十五年。”李承乾抬头看向萧瑀,说道:“但恰逢泽州大疫,加上薛延陀战事,最后停歇。”
“是!”萧瑀拱手,说道:“第三次时,臣并不在京中。”
李承乾点点头,说道:“父皇三次封禅,但总有种种原因而最后不成,宋国公可有想过其中原因?”
“三次封禅不成的原因?”萧瑀微微一愣,随即小心的拱手道:“第一次是魏征发对,第二次是天灾,第三次是瘟疫……”
说到最后,萧瑀莫名的察觉到了不对,眉头紧皱,话音彻底收敛了起来。
“此事孤和父皇谈过。”李承乾轻叹一声,说道:“三次封禅,最后不成,极有可能是天心不予。”
“殿下!”萧瑀忍不住的打断了李承乾,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
“无妨,此事已经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父皇都没有在意,卿也不必在意。”李承乾淡淡的摆手,然后看向萧瑀说道:“孤和父皇探讨,所以天心不予,是因为父皇不具备封禅的资格……”
萧瑀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唐如今的人口不足。”稍微停顿,李承乾叹声说道:“前隋大业初年,天下人口有五千万,而如今大唐,人口却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万,相比而言,父皇已经极尽贤明,但大唐远算不上盛世,国公以为然否?”
萧瑀低头,面色苦涩的拱手道:“臣不敢肆意乱言。”
“放心,国公随意,此事便是父皇也是赞同的。”李承乾轻叹一声,说道:“所以父皇东征高句丽,就是为了将当年杨广三征高句丽流落在高句丽的人口接回来,然后成为大唐未来奠定人口发展的基础。”
“是!”萧瑀微微点头,他是杨广的小舅子,这些事情,他当然清楚。
“人口,人口,人口。”李承乾连续说了三遍,然后才盯着萧瑀说道:“宋国公,这些年,为了人口之事,父皇如今还在辽东征战,孤这些年,也多用心在农桑之事,以保证百姓能够足够的吃饱穿暖,如今尽心竭力,但却还有人拖后腿……”
“殿下,臣……”萧瑀猛然抬头,他已经听明白了李承乾的意思,但是李承乾将这件事情和皇帝东征牵扯,萧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孤向来崇敬佛陀,但是对于佛门的规矩,也总有些异议,但可惜,孤管不到佛门身上,也管不到佛门规矩上,但是……”李承乾猛然怒喝,一拍桌案:“但是孤却能管的到大唐的臣子,尤其是官员。”
“殿下息怒!”萧瑀拱手,然后看向李承乾说道:“殿下,臣的事情,只是臣一人……”
“你是门下省侍中,宰相,当朝国公,整个天下江南士人的领袖,你要将你的孙女送入佛门为尼,你有想过明白,天下会有多少士人效仿。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起码会有上千无故女子会被送入佛门为尼,大唐的人口增长也会因此停滞。”
李承乾指着萧瑀,冷声道:“宋国公,你就是天下罪人,父皇封禅不成,你就是罪首之一,你是故意要害父皇封禅不成啊!”
“殿下!”萧瑀顿时跪倒,叩首道:“臣没有如此想法。”
“没有,很好,那这一次送家中孙女入佛门之事,就如此罢了吧。”李承乾直接大手一挥。
萧瑀跪在地上,久久不语。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李承乾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声音幽微。
“殿下!”萧瑀叩首,然后说道:“臣何尝愿意将自己孙女送入佛门,但臣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长姐年迈,臣送孙女入佛寺,是在为长姐祈福,还请殿下允许。”
长姐,萧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