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日时分,李治最喜欢在金水河的水榭处午睡。
小憩之后,迎着暖风,沿着河岸走一会,头脑就会变得极为清澈,无论考虑什么,思绪都会更加灵敏。
田制改革的事,虽然还未推广到全国所有州县,但关中道已经进展的颇为顺利。
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跨出后,后面的事便不会太难。
世族的反对声,比他想象的要弱了许多,宗室亲王的反应,更是出乎他预料。
李贞、李慎等人,都上奏拥护他的政策。
唯一反对的只有虢王李凤,此人名声一向很差,可以跟滕王李元婴相提并论,可以不用理会。
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倒让李治忽然多了几分担心。
历朝历代之中,不总是有这种情况吗?
皇帝以为天下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其实早已民不聊生,吃糠喝稀。
李治虽不觉得大唐会真有如此大的反差,但真正的大唐,和他在奏章中见到的大唐,真的是一致的吗?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难以抑制住。
李治在河边停下脚步,望着被微风吹皱的水面,缓缓道:“伏胜,你是哪里人?”
王伏胜愣了一下,道:“回陛下,臣是蜀人。”
李治道:“你几岁入宫的?”
王伏胜低声道:“臣十三岁入的宫。”
李治侧头望着他,道:“为何入宫,是家里过不下去了吗?”
王伏胜轻轻道:“回陛下,臣是绵竹县人,母亲早死,父亲欠了别人钱,便来长安投奔臣的叔公,只可惜臣的叔公一家,已经搬离长安。父亲无奈之下,将臣卖到内侍监。”
李治叹了口气,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王伏胜微笑道:“臣前半生苦,自从遇到陛下后,臣便不苦了。”
李治笑了笑,道:“伏胜,你最近还听到过家乡的消息吗?”
王伏胜道:“倒是从一些老乡那里,听到过一些。”
李治道:“蜀地百姓的生活如何,过的还好吗?”
王伏胜忙道:“陛下,蜀地百姓的日子都过的很好。”
“可有藩王在地方上横行无忌,欺压百姓?”
王伏胜道:“臣听的比较多的,也只有韩王殿下,听说他节约简朴,与民为善,很受百姓爱戴。”
李治点点头,道:“韩王的事,朕也听说了些,听说还被称为贤王。朕这位王叔,倒与其他王叔不同。”
王伏胜笑道:“听说越王和纪王,在地方上也颇受百姓爱戴。”
李治迈步朝着甘露殿而行,走了几步,忽然道:“伏胜,你觉得田制改革,真的顺利吗?”
王伏胜一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你说会不会有官员阳奉阴违,表面推进顺利,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王伏胜心中一惊,不敢立刻回答,若是一句话没说好,可就害了一大批官员了。
可直接说没问题,将来出了事,责任就是他的了。
他斟酌良久,低声说道:“陛下,您若是不放心,何不去地方上瞧瞧?”
李治目光一闪,道:“你是说,让朕去地方上巡视一番?”
王伏胜细声道:“李老将军不是提议过,让您巡狩天下,陛下何不先在关中巡一巡?”
李治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说道:“朕若是离开长安,朝政怎么办?”
不等王伏胜回答,他自己便一拍手,道:“嗯,可以让弘儿监国,还要把媚娘带着。”
想到此处,他大步朝着立政殿的方向而行,说道:“传旨,让太子来立政殿觐见。”
李弘来到立政殿时,发现李治和武媚娘分坐长榻左右,正在说着话。
“孩儿拜见父亲,拜见母亲。”李弘躬身行了一礼。
李治朝他招了招手,道:“弘儿,过来坐。”
李弘走了过去,在李治和武媚娘中间坐下。
李治缓缓道:“弘儿,我和你母亲要离开一段时间,在关中道巡视,所以准备让你监国。”
李弘吃了一惊,仰着小脑袋,道:“父亲,孩儿年纪尚幼,恐难以担此大任……”
武媚娘伸手捏了捏李弘的肩膀,笑道:“只是名义上让你监国罢了,朝政自有大臣们处理,你不必惊慌。”
李弘定了定神,道:“孩子知道了。”
李治望着他,道:“弘儿,其他政务,自有朝臣们处置,不需你操心,如果出了紧急之事,你准备如何应对?”
李弘呆了一下,道:“孩儿去问李太师和于太傅,可以吗?”
李治道:“倘若他二人意见不一致呢?”
李弘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说道:“孩儿能不能等父亲回来再处置?”
李治道:“既是紧急之事,当然不能等。”
李弘两团小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过了好半晌,说道:“如果是武事,孩儿听李太师的意见,如果是文事,孩儿听于太傅的意见。”
李治凝视着李弘,暗暗感叹:“这孩子果然聪慧极了,小小年纪,就能如此机灵。”
李弘见他不开口,不安道:“父亲,孩儿是不是说错了?”
李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弘儿,最近弓箭习练的怎么样了?”
李弘道:“孩儿每天早上,都会练习两刻钟。”
李治道:“两刻钟太少,以后早晚半个时辰,蹴鞠也不能停。”
武媚娘笑道:“陛下,您这是要将弘儿培养成将军吗?”
李治正色道:“历朝多少君王,皆因不注重身体锻炼,早逝而薨,就算不上战场,也须注意身体。弘儿,你记住了吗?”
李弘道:“孩儿记住了。”
待李弘离开后,武媚娘轻轻道:“陛下,现在就让弘儿监国,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治缓缓道:“朕接下来一段时间,还会颁布很多新政,这些政策能否落实到地方,朕总要确认一下。”
武媚娘目光微闪,笑道:“妾身明白了。”
便在这时,王伏胜走了进来,说兵部尚书萧嗣业求见,正在甘露殿等候。
李治与武媚娘打了个招呼,回到甘露殿,传萧嗣业觐见。
不一会,萧嗣业进入殿内,朝李治拱手道:“臣萧嗣业,拜见陛下。”
李治抬手道:“不必多礼,可是边境又有军情?”
萧嗣业笑道:“陛下,不是边境,而是天竺传来消息。”
李治惊喜道:“天竺?王玄策?”
萧嗣业笑道:“正是王玄策,陛下,王玄策进入天竺境内后,联合天竺几个小国,想要偷袭吐蕃,结果败给钦陵,只好南逃。他如今又联合了天竺南方几个国家,鼓动他们一起对抗吐蕃。”
李治感叹道:“朕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萧嗣业又道:“对了,陛下,王玄策还派人传来一个消息。”
李治道:“什么?”
萧嗣业道:“他说驻守天竺的吐蕃三万军队,有一半悄悄撤出了天竺,可能是回防吐蕃,想应付我大唐。”
王伏胜听到此话后,脑中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治却没有多想,道:“以后王玄策传回任何消息,都直接传给安西都护府和松州都督府。”
萧嗣业应诺一声,告退离开。
当天晚上,李治没有去宠幸嫔妃,而是在甘露殿歇息。
王伏胜伺候李治睡下后,径直朝着内领府而去。
行至半路,恰好碰到一名内领府军士,说王及善派人请他过去。
来到内领府外堂,堂内只有王及善一人等候。
王伏胜道:“王将军,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可能与苏毗有关。”
王及善抬手道:“王大监,请稍候片刻,张少监马上过来。”
王伏胜点点头,走到椅子上坐下。
片刻之后,张多海终于过来了。
王及善沉声道:“我请两位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两位。”
张多海微笑道:“关于苏毗之事,我也想到一种可能,正想与二位商议。”
王伏胜笑道:“这就巧了,我也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想告诉二位。”
张多海道:“在下官职最低,就由我先说吧,依我看,苏毗归降,就是禄东赞的阴谋。”
王及善望着他,道:“那请问张少监,娘波金鸟和达波吾与吐蕃已有嫌隙,如何肯以身犯险?”
张多海笑道:“很简单,禄东赞用了某种方法,取得了她们两人的信任。”
“哦,什么方法?”
张多海道伸出一根手指,道:“比如,禄东赞亲自前往苏毗,把自己当做人质。”
王及善听完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道:“不错,定是如此!”
王伏胜愣道:“王将军,您为何如此肯定?”
张多海也困惑的看向王及善。
这个结论是武媚娘推测出来的,她也只说有可能,并未如此肯定。
王及善微笑道:“因为这和我得到的情报,刚好吻合!逻些城附近的密探,刚刚传来消息,禄东赞对外称病,既不上朝,也不见任何人。”
张多海大喜,道:“他一定是隐藏身份,随悉若去了苏毗,将自己为人质,说服娘波金鸟和达波吾,实施这个诈降计划!”
王及善道:“此人胆色倒不错,只可惜,太小看我们了。”
这个计划风险极大,禄东赞自己留在苏毗,倘若大唐扣住娘波金鸟或者达波吾,两部落的人,绝不会放过他!
张多海笑道:“若是宰了这两个女人,禄东赞肯定也必死无疑!”
王伏胜忽然道:“不,他还留有后手。”
“王大监说的后手是?”王及善疑惑道。
“倘若计划失败,他可以派军队突袭苏毗茹,救自己脱困。”王伏胜回答。
王及善道:“娘波金鸟和达波吾既肯冒险,肯定也防着禄东赞,派人监视逻些城和吐蕃四茹,只要他们敢调兵,肯定会让手下杀了禄东赞。”
张多海道:“对啊,禄东赞应该没那么蠢吧?”
王伏胜缓缓道:“他不仅不蠢,还极为狡猾。别忘了,禄东赞手中还有一支兵马,一支容易被忽视的兵马。”
王及善变色道:“驻守天竺的吐蕃军!”
“不错,兵部尚书萧嗣业向陛下奏报,王玄策传回消息,天竺的吐蕃兵马,有一半已悄悄离开天竺。”
王及善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倘若诈降成功,禄东赞便会利用此计,击败我大唐军队。”
“倘若计划失败,他便会利用天竺钦陵的那支军队,突袭苏毗茹,再次征服苏毗茹!”
王伏胜点点头。
苏毗茹两大酋长不在,群龙无首,钦陵若是带兵突袭苏毗茹,绝不会太难!
无论成败,吐蕃都能解决苏毗茹叛乱的危机,这才是禄东赞的手段!
王及善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既然知道了禄东赞的目的,也可以去面圣了。”
次日一大早,王及善来到甘露殿,将吐蕃诈降的计划告诉了李治。
李治听完后,暗暗点头,这就是手下臣子能干的好处,不必自己事事劳神,他们自己就能看出问题。
“可有应对计划?”他问。
王及善道:“臣以为可以假装同意苏毗诈降,稳住禄东赞,再暗中告诉苏毗部,说吐蕃准备用天竺军队突袭他们。如此一来,他们定会杀了禄东赞。再不济,也会将他关起来。”
李治斟酌片刻,道:“先派人把计划告诉李公,他若也没有异议,就依计行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