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风云多变的季节,上午还是一片晴朗,下午便忽然下起了阵阵细雨。
雨不大,天空却一片昏暗,正如新城公主此刻的心情。
她冒雨前行,穿过月华门,进入公主院。
来到一扇圆门前,冷不丁从门后窜出一道身影,与她撞了一下。
那人一撞就飞,新城公主也不觉得痛,抬头看去,原来是常山公主的侍女彩儿。
彩儿原本脸色苍白,瞧见是新城公主后,惊喜道:“长公主殿下!”
“你这小丫头,总是毛手毛脚,亏的常山姊姊能忍得住你。”新城公主叹了口气。
彩儿奇道:“长公主,您怎么不掌伞。”
新城公主道:“一点小雨,不碍事,姊姊醒着吗?”
彩儿笑道:“刚醒,您来的正是时候,我家公主最近一直念叨着您,生怕您把她给忘了。”
新城公主叹道:“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常山姊姊最不爱我入宫,是你盼着我入宫,给你带吃食吧。”
彩儿一脸认真的道:“我家公主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想着您,也只有您会来看她。”
新城长公主怔了怔,神色一黯,轻轻道:“我知道。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给我带路了。”
快步穿过圆门,熟门熟路的来到常山公主的寝殿。
原本她是来向常山公主诉苦的,然而瞧见常山公主憔悴的模样,心中猛地一惊。
“你说你,都变成这样了,也不派个人来说一声,你是准备死了,再派人通知我吗?”
她哽咽一声,扑在床上,呜呜哭泣着。
常山公主伸手轻抚她秀发,柔声道:“左右是个死,安安静静的离去,也没什么不好,何必徒惹你伤心呢?”
新城长公主泣声道:“几年前,高阳姊姊死了,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常山公主笑道:“别说傻话,你不是有个疼你的郎君吗?有他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新城长公主听了,哭得更加大声了。
常山公主讶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新城公主哭着道:“兄长把他抓起来了,姊姊,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常山公主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柔声道:“不怕,慢慢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新城公主止了哭声,泣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与封地有关。驸马自从二月去了趟河北,回来就不对劲了,晚上还总做噩梦。”
“前几日,他忽然离开长安,接着就传来消息,说他贪污朝廷公款,被大理寺给抓了。”
常山公主怔了怔,不解道:“他应该不是贪财之人,为何会贪公款呢?”
新城公主摇了摇头,道:“可能是被长孙羊连累,贪污的是长孙羊,他应该是为了帮长孙羊。”
常山公主道:“那应该只是从犯,罪名不会太大,你别太担心。”
新城公主泣声道:“他一回长安,就被兄长喊进了宫,我去求见,兄长却不肯见我,只怕不会轻饶他。”
常山公主轻抚她秀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似乎做了某种决定。
新城公主哭了好一阵,天色将晚,这才告辞离去。
彩儿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笑道:“公主,该喝药了。”
常山公主接过药碗,却将碗中之药全部倒在地上。
彩儿惊愕道:“公主,您怎么把药给倒了?”
常山公主道:“彩儿,以后不必为我熬药了。”
……
床在震动,红罗衾下,传来阵阵娇喘声。
过了好半晌,一名长发女子从衾下探出脑袋。
她已上了年纪,眼角能看到深深的鱼尾纹,但她的皮肤依然白皙,胸脯依然饱满。
长发女子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这时,罗衾下又冒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四十多岁年纪,面色儒雅,面带微笑,赫然是当朝宰相李义府。
李义府望着女人,感叹道:“这么急吗?”
那女子侧过头来,横了他一眼。
“奴若是丢了尚宫的官职,李相公只怕立刻就要将奴扔到大街去吧。”
李义府笑道:“别把我说的那般无情。”
江尚宫盯着他,道:“那我问你,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李义府伸出一只手掌,道:“起码有五分,你比我们家那黄脸婆可贴心多了。”
江尚宫微微一笑,道:“鬼才信你,有三分,奴就烧高香了。”
李义府摇头道:“女人啊,总是喜欢往坏的方面想。”
江尚宫斜了他一眼,嗔笑道:“你说的女人,也包括皇后殿下?”
李义府微微一愣,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提那位干嘛?”
江尚宫笑道:“瞧你怕的,不过也是,你若不怕皇后殿下,也不会看上我这么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宫女。”
李义府苦笑道:“我不是怕她,只是……哎,这些朝堂的烦心事,跟你说了也没用。”
江尚宫冷哼道:“少瞧不起人了,我在宫中待了二十多年,什么事没见过?”
李义府笑道:“别生气,我很清楚,你能在后宫一万多名宫人中,做到尚宫局首官,比我当上宰相还难。”
江尚宫娇笑道:“哎哟,奴哪能跟相公您比呐。”
李义府微笑道:“怎么会,就说对那位皇后殿下的心思吧,你就比我更了解。”
江尚宫嫣然一笑,穿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梳妆。
她望着镜中正在穿衣的李义府,道:“您想让我帮您,总该先告诉我,您为何突然变了态度?”
李义府道:“什么态度?”
江尚宫笑道:“您取代许敬宗,成为拥武派官员头领后,便对皇后保持距离,以为皇后不知道吗?”
李义府道:“这是哪里话,是皇后殿下让我们不要再找她。”
江尚宫淡淡道:“你骗过我也没用,皇后殿下心里,可跟明镜一样。”
李义府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笑道:“果然厉害。好罢,既然找你帮忙,我本就没有瞒你的意思。”
江尚宫一边穿耳环,一边笑道:“奴听着呢。”
李义府沉吟半晌,道:“最近朝中局势,你可知晓?”
江尚宫笑道:“奴身在后宫,如何知道前朝之事?”
李义府缓缓道:“最近刘仁轨整肃吏治,查到了长孙羊和长孙诠,满朝文武,眼睛可都盯着此事呢。”
江尚宫奇道:“我怎么听说是狄仁杰在查此案?”
李义府嗤笑道:“狄仁杰不过是刘仁轨和清流手中的刀,刘仁轨故意躲在幕后,让狄仁杰冲锋陷阵,这老狐狸可狡猾着呢。”
江尚宫点了点头,道:“不愧是在中枢待了十几年的人。”
李义府接着道:“狄仁杰冲在前面,清流则在背后支持他,共同对付世家派系。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江尚宫愣道:“什么?”
李义府感叹道:“我们这批拥立武皇后的官员,已经被边缘化了。”
李义府拜相之后,本想带着拥武派,改头换面,变成拥皇派。
然而,皇帝却更重用刘仁轨、上官仪等清流官员。
李义府、许敬宗等拥武派官员,都是热衷仕途之人,不然也不会顶着恶名,拥护武皇后上位。
他们见得不到皇帝重用,便打算另谋出路。
李义府瞧得明白,皇帝对皇后冷淡过一阵,然而皇后最终还是凭着再添一个皇子,稳住了地位。
如今的局面下,他仕途要想再进一步,还是只能向皇后靠拢。
这种靠拢与以前直接听从皇后吩咐不同。
皇后不再干预朝事,他便只能设法揣摩皇后心思,做出让皇后满意的事来。
如此一来,就算不与皇后接触,皇后也自然会在后宫帮助他。
江尚宫看了李义府一眼,微笑道:“您过虑了吧,您可是陛下刚拜的宰相。”
李义府感叹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不谋划,将来再想谋划就来不及了。”
江尚宫斜了他一眼,笑道:“相公既然坦诚相告,奴也会尽力帮您,只盼着相公以后位极人臣,不要忘了奴。”
李义府正色道:“那是自然。”
不一会,江尚宫穿好了衣服,坐马车离开了屋子。
这里是长兴坊的一间小院,屋子是李义府的,她也只来了四五次。
屋中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味,江尚宫也不在乎。
李义府想利用她,知道武皇后的心思,她接近李义府,同样另有目的。
后宫宫人上万,要想一直获得皇后宠幸,并非易事。
江尚宫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可能就会被皇后厌烦,被年轻的女官取代地位。
所以她需要让自己拥有别人没有的优势,才能一直在后宫立足。
她很了解武皇后的心思。
这位皇后与长孙皇后不同,精力旺盛,对朝堂之事兴趣极大。
然而因圣人不喜的原因,她不得不收敛性子,强行压抑自己的欲望。
江尚宫只需不经意间,将朝堂一些大事透漏给她,那么必然得到皇后的青睐。
这是一步险棋,倘若她打听前朝之事暴露,必死无疑。
这并非武皇后的吩咐,武皇后也绝不会保她。
然而为了保住尚宫地位,她必须冒险一试。
正如那位李相公,为保住宰相之位,冒着风险与她来往。
天还没亮,江尚宫坐着马车来到坊门之外。
若是以前,她直接让坊吏打开坊门出去便是。
然而最近长安城巡夜的金吾卫中,有个黑脸杀神混迹其中。
她虽是出宫公干,却也不想见到那位金吾卫大将军,只能耐心在坊门前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