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进入大殿时,发现殿中除李治外,空无一人。韩瑷不知去了何处,令他暗暗心惊。
“臣上官仪,拜见陛下。”他屈身拱手。
李治坐在案后,双手放在龙案上。
他的双眸凝视着上官仪,眼神平静,一言不发。
上官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想要开口,却又被这股压力给压了下去,只能静默不言。
“上官仪,朕没想到你竟然也是长孙无忌的人。”李治声音低沉。
上官仪心中已预感到不妙,再提废后之事,便是找死。
他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道:“臣受赵国公大恩,不得不报。臣愧对陛下信任,请陛下降罪。”
李治哼了一声,道:“你受他恩德,与他亲近,朕不怪你。可你平日以清流自居,假与世家不睦,如此鬼域做派,亏你还是贞观年间的进士,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上官仪叩首道:“臣不敢申辩,只望陛下处罚臣前,容臣讲一下自己的故事。”
李治道:“讲。”
上官仪道:“臣的父亲是前隋官员,江都兵变,父亲、兄长与隋帝一起,被叛军杀死。臣侥幸躲过,才留得性命。”
“为躲避灾祸,臣剃度为僧,后幸得杨恭仁赏识,让臣还俗,跟随左右。杨公还资助臣赴京赶考。”
“杨公对臣有再造之恩,他临死之前,给臣一封举荐信,让臣去找长孙无忌。”
李治讶道:“杨恭仁也与长孙无忌有交情?”
上官仪道:“杨恭仁与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是好友。当年玄武之变时,杨公险些被牵连,是长孙无忌出言保住了他。”
李治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为何成了清流?”
上官仪低声道:“长孙无忌告诉臣,因臣科举出身,他不便与臣来往,让臣投身清流。他表面与臣毫无瓜葛,其实一直在暗中关照臣。”
李治深吸一口气,暗道:“长孙无忌手下像上官仪这种人,只怕还有很多,难怪消息如此灵通。”
李治捏了捏手指,低着头道:“上官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上官仪昂然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李治抬头道:“你说吧。”
上官仪道:“此次臣虽听从长孙无忌吩咐,却是因臣内心深处,一直反对武氏立后。倘若长孙无忌打算不利于陛下,臣万死不会听从他意见。”
李治暗暗点头。
上官仪应该没说谎,后来长孙无忌被杀之后,他依然尝试废掉武媚娘,最终失败被杀,可以说明。
李治默默沉思了许久,缓缓道:“上官卿,你要记住一件事。”
上官仪道:“臣恭听。”
李治道:“你今晚根本没有拿废后诰书过来,你来见朕,是因双河一带,有突厥小部落叛乱,特来向朕禀告,明白吗?”
上官仪吃了一惊:“陛下,您这是……”
李治道:“今日之事,你要永远埋在肚子里,否则皇后知道了,你们又是一番争斗,朕可没耐心再处理这些明争暗斗了。”
上官仪又是惊愕,又是喜悦,还有几分困惑。
“陛下,您不处置臣吗?”
李治道:“你帮朕整饬吏治有功,朕一直记在心中,本准备再磨练你几年,拜你为宰相,就当做将功抵罪吧。”
上官仪大喜,道:“臣多谢陛下!”
李治缓缓道:“朕希望你以后没有多余身份,仅仅是大唐官员,专心替百姓办事,那才是真的感谢朕!”
上官仪昂然道:“从今以后,臣再不会与长孙无忌有任何瓜葛。也不会以清流自居,臣就是陛下的臣子。”
李治微微一笑,道:“好了,你退下吧,以后好好教育你的子孙,希望你上官一门,能成为我大唐中流砥柱。”
上官仪肃然道:“臣定严肃家风,不辜负陛下期望!”
长安城大多数百姓都已在睡梦之中,谁也不知道,一场废立皇后的风波,悄然发生,又悄然结束。
李治将所有事情处理完后,不由感到几分疲倦,洗了洗脸,这才朝着立政殿方向而去。
到了殿内,只见武媚娘正坐在床榻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望了过来。
“九郎,妾身胡闹,又累你劳心了。”武媚娘看出李治的疲惫,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
李治走到她旁边坐下,道:“你也知道自己在胡闹,刚生产的人,就不能乖一点吗?”
武媚娘靠在他怀里,柔声道:“妾身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妾身再不会惹你烦心了。”
李治道:“这就对了,你只负责帮朕生孩子就行,朕还想要一个女儿。”
武媚娘嗔道:“妾身刚生一子,陛下就不心疼一下妾身?”
李治笑道:“过几日,等你身体好些了,朕就来疼你。”
次日清晨,李治召李勣、程知节、尉迟恭、苏定方几人,来殿内小议,将昨晚之事,详细与他们说了。
程知节吃惊道:“陛下,那道先帝旨意,是真的吗?”
尉迟恭哼了一声,道:“无论真假,如今的局面先帝又不知道。应该由陛下裁决。”
苏定方道:“臣附议。”
程知节心中一凛,忙道:“臣也附议。”
李勣沉默了一会,拱手道:“陛下,长孙无忌毕竟是当朝国舅,臣恳请陛下从轻处置。”
其他三人听了,皆是一愣。
李勣与长孙无忌一向是死对头,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就不错,竟还帮长孙无忌求情?
只有李治知道,李勣是猜到自己心思,所以才迎合自己想法。
这次的事虽然是长孙无忌发难,然而依然是小吉引起,李治也知道武媚娘在暗中逼迫他。
况且眼下时局并不稳定,长孙无忌一死,必引起轩然大波。
经历丽正殿上次谈话,李治内心深处,已不想杀死长孙无忌了。
李治点头道:“李公之言,朕会仔细考虑。”
有了武将的支持,李治便可以放手做接下来的事情,他当即传旨,宣越王李贞入宫。
李贞似乎嗅到什么味道,来的很快。
“臣李贞,拜见陛下。”
李治是在寝殿接见他的,抬手道:“八兄不必多礼,请坐吧。”
李贞在李治旁边的榻上坐下,笑道:“一大清早,陛下就宣臣觐见,莫非是为小吉的事?”
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应该称呼李仁才是,他是三兄的儿子,不是吗?”
李贞见李治挑破窗户纸,微微一惊,道:“九郎,你打算帮三兄讨回公道了吗?”
李治点了点头,道:“既是冤案,总有拨正的一天,只不过,我手中没有证据。”
要杀长孙无忌容易,要帮李恪完全洗刷冤屈,恢复清誉,却需要切实证据。
李贞大喜道:“这你不必担心,我和十郎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早已收集到充足证据,只是不敢交给你罢了。”
李治颔首道:“那便好,待会我会下旨召开朝会,八兄把证据带上,这桩冤案,就在今日朝堂上,让它重见天日。”
李贞伸手握住李治的手,用力捏了捏。
他以前虽与李治亲近,却从未有半点逾越行为,此时内心激动,难以抑制,这才握住他手。
审判李恪之事,李治毕竟也是主导人之一,若要翻案,对皇帝的声誉是有损害的。
李治肯同意翻案,让李贞觉得这位弟弟虽当上皇帝,却并未变得不近人情,让他颇为喜悦。
……
赵国公府内,长孙冲失魂落魄的坐在书房内,双肘压在膝盖上,两手遮面,一言不发。
韩瑷坐在他旁边,眉头紧皱,似乎还在苦苦思索,因一宿未睡,眼袋肿胀,双眼布满血丝。
来济站在窗边,似乎正在欣赏日出。
只有长孙无忌不在屋中。
韩瑷忽然低吼一声,道:“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是这种态度,难道他真的一点不在乎谶言吗?”
来济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何必再自寻烦恼,长孙公早就说过,胜算不到五成。”
韩瑷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
“局面至此,你还说风凉话?”
来济叹道:“这不是风凉话,而是实话,当初既然选择冒风险动手,如今失败,还有什么好说的?等着陛下裁决就是。”
韩瑷转头望着长孙冲:“你父亲呢?”
“我怎么知道?”长孙冲嘶哑着声音道。
“吱呀”一声,书房大门被推开,长孙无忌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串佛珠。
韩瑷急道:“长孙公,现在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并未理他,来到长孙冲跟前,将佛珠递给了他。
“拿着。”
长孙冲愣了一下,道:“父亲,这是什么?”
来济缓缓道:“驸马,这是文德皇后一直拿在手中的菩提珠,文德皇后临死前,留给太尉。”
长孙皇后长期被病痛折磨,贞观八年,病体沉重,太宗请普光寺法师昙藏,入宫为她祈福。
昙藏将自己的菩提珠送给长孙皇后,长孙皇后奇迹般的病愈。
太宗认为是昙藏功劳,对他大加褒赏。
自那以后,长孙皇后便一直拿着这串佛珠,直到死前,才留给了长孙无忌。
长孙冲也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希望这佛珠能保住自己一命,心中只觉一片悲凉。
“父亲,您自己留着吧。”他低声道。
长孙无忌不由分说,将佛珠串在他手上。
门外忽然进来一名侍卫,说道:“阿郎,圣人传旨,召开临时朝会,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参加,还说您也要参加。”
长孙无忌缓缓道:“该来的总要来,走吧。”大步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