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浓。
崔府,书房。
崔文翰进入书房时,来济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从背影之中,就能看出来济此刻的愤怒。
崔文翰深吸一口气,道:“来相,您找下官有事吗?”
来济冷冷道:“考题是你泄漏的?”
崔文翰早知他会这么问,平静道:“不是。”
来济猛地转过身,冷笑道:“除了陛下和我们几位宰相,就只有你知道考题,不是你泄漏的,还会是谁?”
崔文翰道:“您一定是听说了韦待举的事吧?依下官之见,他酒后胡言,您何必当真?”
来济厉声道:“那你为何去找雍州司马,让他暗中派人封锁消息?”
崔文翰心中一惊,暗道:“他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沉默半晌后,崔文翰说道:“无论真假,此事传出后,对科举都会有恶劣影响,下官这才拜托独孤司马,封锁消息。”
来济凝视着他,道:“崔文翰,你知不知道你擅作主张,会把我和长孙太尉都给害了!”
崔文翰低下头,没有吭声。
来济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泄露考题,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崔文翰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来济冷冷道:“你现在不说,将来可不要后悔!”
崔文翰依然沉默。
来济不再多言,拂袖离开。
崔文翰叹了口气,从书柜中取出一瓶酒,默默坐在椅子上,一个人自饮自酌。
考题确实是他泄露,然而他也是无可奈何。
长孙无忌找他之前,便已有很多世家大族找上他,希望利用通榜制度,让本族子弟通过科举。
这些人送的厚礼,崔文翰不在乎,然而人脉却很关键。
如今褚遂良外放,他在朝中的处境非常艰难,很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晋升了。
所以每一份人脉,都有可能成为他将来升官的阶梯。
长孙无忌却让他改了通榜,只有一小部分世族子弟上榜,还排名靠后。
崔文翰再想利用主考官权利,让他们中举,已失去法理上的可能,也就只剩泄露考题一条路。
世家派系与其他两派不同,虽以长孙无忌为首,其实更多的考虑自家利益。
百年世族,见过太多风风雨雨,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永远的盟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们不会管是不是长孙无忌命令。
倘若无法兑现诺言,他们只会报复他崔文翰。
得罪这么多世族权贵,比得罪长孙无忌更加严重。
长孙无忌还会顾忌些名声,顶多把他贬出长安。
这些世族却不讲这些,只需一人踩一脚,他就将万劫不复。
所以他别无选择。
况且,此事虽有风险,却和这么多世族在一条船上
长孙无忌虽不情愿,却因通榜之事,和他绑在一起。
所以此事看似危险,却有这么多大人物为他保驾护航,他这才决定冒险一搏。
二月十二,科举如期举行。
唐朝时期,科举并无专门贡院,考试地点位于尚书省。
吏部官员们,提前将一些官署空置出来,加以装修,当做考生们的考场。
这个时期,考生们并非单独在狭小的空间考试,而是共坐在几间宽敞的大堂内。
除了考官巡视,狄仁杰等督考官也在大堂内逡巡视察。
狄仁杰巡视的屋子,是丙二考场。
考场内,他认识的人只有杜易简一人,不过他却并未留意杜易简,只将目光放在几名世家子身上。
当他瞧见这几人奋笔疾书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三场考试连着考,只有中间一天下了场小雨,其他一切顺遂。
到了二月下旬,考官们已阅卷结束,众人一番商议后,定好中榜名单,交到崔文翰手中。
因乙第难度降低,这次中举之人多了不少,进士科三十多人,明经科八十多人,超过一百。
崔文翰见内定的世家子全在其中,便准备将考状拿去吏部。
忽然间,他在名单中看到一个名字,高有道。
这个人他记忆深刻,当年是他亲自阅的卷,亲自刷下去的。
这样的人,绝不能上榜,否则会把当年之事抖出来。
他没有半点迟疑,将高有道的名字划了个叉,命考官们重新找一人替代。
等新的榜单列好之后,他这才将进士名单拿到吏部。
到了下午,吏部将名单拟好奏章,由吏部尚书许圉师,亲自送到了甘露殿。
李治拿起奏章仔细看完,不由愣住了。
因先前通榜原因,他原以为世家派有所察觉,会收敛几分。
却不想,进士名单中,大半都是世家子弟,且全部名列前茅。
高有道则如他所想,不在名单之内。
李治微微一笑,在奏章上写下一个“可”字,命许圉师直接送往中书省拟诰。
数日之后,进士名单,在吏部别院南墙之上放榜。
南墙周围,早已被考生们挤得水泄不通。
卢照邻忽然大笑一声,道:“哈哈,我高中了!”
转头一看,却见杜易简和高有道脸色苍白,急忙收了笑容,朝两人道:“两位仁兄,你们未上榜吗?”
杜易简咬牙切齿道:“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哪能有我们的名字?”
他怨愤之下,也迁怒到卢照邻身上,显然在说,你不过也是凭着世家出身,才能上榜。
卢照邻脸上怒气一扫而过,体谅到他此刻心情,压住怒气,道:“别生气,我请你们喝酒,来年还有机会。”
高有道拍了拍杜易简的肩膀,笑道:“卢兄说的是,何必沮丧,来年再考就是。”
杜易简诧异的望着高有道。
“高兄,你……”
便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嗤笑声。
“哟,这不是襄阳儿和湖州儿吗?瞧你们脸色这么好,一定是高中了吧,不知中了第几名啊?”
来人正是以韦待举为首的几名世家子。
卢照邻喝道:“韦待举,你不过是靠着提前得到试题,这才中举,休要张狂!”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周围众人侧目。
韦待举大怒道:“小妇养的,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别怪乃公去雍州府告你!”
卢照邻正要再说,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传来。
“卢郎君,你刚才说什么?”
卢照邻转头一看,不由悚然一惊。
只见人群分开,几名官员走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崔文翰。
卢照邻不敢再说,拱手道:“学生卢照邻,拜见崔郎中。”
崔文翰哼了一声,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考生,你们都不要灰心!科举名额有限,一年只有这么多。只要你们继续努力,将来何愁没有金榜题名之日?”
周围众考生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转身离开了。
崔文翰又道:“进士之人,也不要高兴太早,你们进官场是为君分忧,替民办事,记住你们身上的职责,将来谁敢以公谋私,贪污受贿,崔某第一个不饶他!”
众进士齐声道:“谨记座主之言。”
唐朝时期,进士称主考官为座主,进士之人,都相当于主考官门生。
崔文翰微笑道:“很好,圣人恩旨,召所有进士前往皇宫觐见,你们先去换衣服吧。”
众进士大喜,纷纷跟着崔文翰去了。
卢照邻看了看杜易简,又看了看高有道,叹道:“两位仁兄,我先去了,等面圣之后,再来找你们。”
高有道拱手道:“卢兄请便。”
不一会,进士们换好衣服,全都朝皇宫而去。
每人骑着匹马,身穿红色袍服,策马排成两队,行在宽阔的朱雀街上,身边还有金吾卫陈列仪仗。
周围则尽是围观的百姓们,有人趁机朝身边儿子道:“阿宝,瞧见没,以后想像他们一样威风,可要努力读书啊!”
吏部别院外,杜易简将自己袖中的行卷拿出来,撕了个粉碎。
高有道则在一旁轻声安慰他。
便在这时,一道宏亮的声音远远传来。
“高郎君,最近可好?”
高有道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雄壮男子走了过来,正是薛仁贵。
“薛将军,我,哎,我还是没考中……”高有道微微有些窘迫。
“那你还打算考吗?”薛仁贵问。
“当然。”
薛仁贵微笑道:“那就好,你也不用等明年了,现在就随我入宫,重考一遍吧。”
高有道错愕道:“现在?”
薛仁贵点点头,沉声道:“这是圣人旨意,还有杜易简郎君,你也随我一同入宫,重新参加一次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