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雨水丰足。
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大理狱的狱檐上。
狄仁杰和薛仁贵并肩站在檐下,两人一个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人低头想着心事。
薛仁贵忽然抬起头,问道:“狄少卿,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断定杜充能让崔文翰开口?”
狄仁杰道:“我也只有八分把握,不过如果杜充都做不到,那就无人能做到了。”
“他们俩有特殊关系?”
狄仁杰道:“有。崔文翰娶的就是杜充的妹妹,不过这并不是最主要原因。”
“哦?”
狄仁杰道:“像崔文翰这种人,最清楚京兆韦氏、京兆杜氏这种本地豪族的可怕。他宁可得罪长孙无忌,也不敢得罪他们。”
薛仁贵点点头。
崔文翰泄露考题,便足以后说明这一点。
便在这时,一名千牛卫奔了出来,朝薛仁贵小声道:“将军,崔文翰开口了,已经写好口供,画了押。”
薛仁贵目光一闪,与狄仁杰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喜色。
没过多久,杜充一脸阴沉的从大理狱走了出来,崔文翰的口供,就捏在他手中。
“狄少卿,你要的东西,我已帮你弄到手了。”杜充冷着脸道。
狄仁杰接过一看,崔文翰果然全部都招了。
比如:长孙无忌把他喊过去,修改通榜。来济以家人威胁,让他守口如瓶。
甚至那名狱吏帮杜充传话,让他把高有道之事,推到白孝杰身上,也都交代清楚了。
杜充沉声道:“现在足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狄仁杰道:“好,我相信铁针之事,与杜县伯无关。不过高有道之事,你依然难逃干系!”
杜充冷冷道:“那你直接把我关进大理狱便是。”
狄仁杰道:“此案改日再审,您可以先回家等候。”
杜充一言不发,大步朝着大理寺外而去,一名仆从过来给他撑伞,被他一脚踹开。
乌云低悬,冷风呼呼,这场雨竟越下越大了。
韩瑷坐着马车,来到赵国公府,刚进大堂,就见来济和长孙冲脸色都很难看,一个阵青阵红,一个苍白如纸。
“怎么啦?”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长孙冲没有吭声。
来济看了他一眼,隔了好半天,才道:“崔文翰……招供了……”声音充满苦涩。
韩瑷惊愕道:“怎么可能,这消息可靠吗?”
来济道:“辛茂将派人送来的,他说杜充去了一趟大理狱,带出一份供词,狄仁杰已拿着供词入宫了。”
韩瑷大怒,骂道:“杜充这蠢厮,疯了不成,竟来对付我们?”
来济默然不语,他们利用杜充,杜充愤怒之下反水,其实不难理解。
只是他没想到,狄仁杰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如此可怕,因势利导,用杜充让崔文翰开了口。
“驸马,太尉知道此事吗?”韩瑷问道。
长孙冲摇了摇头,他还不敢告诉长孙无忌。
韩瑷道:“事到如今,只能告诉太尉了,仅凭你我,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
便在这时,国公府一名仆人奔了进来,朝长孙冲道:“郎君,不好了,阿郎进宫了!”
风吹云动,大雨磅礴。
皇城之内,承天门大街上,正在打伞办公的官吏们,都不禁停下脚步,一脸惊骇的望着大街。
只见一名年纪苍老的官员,正冒雨缓行,浑身已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
谁能想到,那人竟是当朝第一人,太尉长孙无忌。
一些资历老的官吏,赶忙将那些发呆的年轻官吏拉走。
霎时间,承天门大街上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长孙无忌来到承天门,正要穿过大门时,长孙冲从后面追了过来,用伞撑在他头顶,大喊道:“父亲,您这是做什么,快跟我回去吧!”
长孙无忌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前行。
一众守门的监门卫,瞧见这般怪异的景象,验过鱼符后,也都偏开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穿过城门后,长孙冲见周围无人,急忙道:“父亲,就算崔文翰开口,事情也没有恶化到如此地步,您何苦如此呢?”
长孙无忌终于停住脚步,摇头道:“你啊,为什么还是看不清形势。”
长孙冲道:“崔文翰泄露考题,也不过处死罢了,我们只是指使他修改通榜,凭您对永徽律的熟悉……”
长孙无忌打断道:“冲儿,你回去吧,明天就上奏,请求外放刺史。”
长孙冲咬了咬牙,横身挡在长孙无忌跟前。
“父亲,我不明白,您为何忽然变得这么软弱了?”
长孙无忌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还记得,永徽四年,李恪是怎么死的吗?”
长孙冲吃了一惊,四顾看了一眼,低声道:“不是您利用房遗爱之案,将他扳倒了吗?”
长孙无忌道:“不对。”
长孙冲怔了怔,又道:“是因为您抓住了房遗爱的心思,引诱他诬告李恪?”
长孙无忌还是摇头。
长孙冲道:“那儿子就想不透了。”
长孙无忌冷冷道:“很简单,因为我对他起了杀心,恰好我又有了杀他的借口。”
长孙冲愣道:“您为何突然说这个?”
长孙无忌淡淡道:“你们想杀崔文翰灭口,已让圣人对老夫起了杀心。如今崔文翰开口,圣人也有了杀老夫的借口。”
长孙冲变色道:“咱们只是让崔文翰改通榜,仅凭这点罪名……”
长孙无忌冷冷道:“李恪谋反了吗?”
长孙冲浑身一颤。
李恪无罪尚且被杀。皇帝要想杀人,根本不必依赖律法,直接利用崔文翰之案,便可轻易将罪名都安在长孙无忌头上。
长孙冲不肯死心,道:“您怎么知道圣人对您起了杀心?”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因为圣人给了狄仁杰便宜行事之权,狄仁杰就是他用来杀老夫的刀!”
长孙冲呆愣半晌,终于跪在地上,泣声道:“父亲,是我害了您。”
长孙无忌平静道:“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回去后,立刻请求外放。”
“那您呢?”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继续朝着皇宫走去。
他现在要走的这步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他没有把握,也就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长孙无忌并未去甘露殿,而是拐入左延明门,一路来到东宫,丽正殿,跪在大殿之外,任凭风雨吹打。
消息传到甘露殿时,李治正在看狄仁杰上呈的崔文翰口供。
这份口供足以证明,是长孙无忌在操纵科举。
李治正琢磨着该怎么处置长孙无忌时,王伏胜便将消息传了过来。
“你说他跪在丽正殿外?”李治吃惊道。
王伏胜道:“回大家,他没有撑伞,浑身都淋透了。”
李治微微动容,站起身朝狄仁杰道:“狄卿,你在这等朕一会。”离开甘露殿,朝丽正殿而去。
随着靠近东宫,李治脑海中关于东宫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
当时唐高宗还是太子时,长孙无忌经常来丽正殿看他,并且教导他储君之道。
长孙无忌的教导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忠孝”。
忠于君王,孝于父亲,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不主动和任何大臣来往,不做唐太宗交代之外的任何事。
李治正是凭着他的教导,在储君之位上,越坐越稳,最终顺利继承皇位。
李治想到这些,也不由感叹,如果没有长孙无忌,唐高宗未必能顺利当上皇帝。
正思索间,丽正殿已出现在视野中,长孙无忌果然跪在殿外。
李治迟疑片刻,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去扶他,道:“元舅,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长孙无忌力气极大,李治竟扶不起他。
“陛下刚登基时,臣和陛下说的话,陛下可还记得吗?”他低着头说道。
李治想了想,道:“您说要想治理好天下,必须广开言路,绝不能使下情不能上达。”
长孙无忌抬头望着他,道:“陛下还能记得这些,老臣就没什么可担忧了。老臣干涉朝廷科举,按律当斩,特来领罪,请陛下降旨赐死吧!”
李治怔了怔,一时间没有说话。
长孙无忌缓缓道:“老臣身为永徽律编撰之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只是临死之际,老臣有几句离别之言,想单独告诉陛下。”
李治沉默了一会,挥了挥手,道:“百步之内,不得有人。”
王伏胜领了诺,将一柄伞递给李治,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只有小吉双拳紧握,紧紧盯着长孙无忌。王伏胜上前按住他肩膀,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小吉这才退下。
李治道:“您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长孙无忌缓缓道:“吴王之事,陛下应该知道,此事是老臣在暗中主导,将吴王给除掉。”
李治心中一凛,没想到长孙无忌竟然连这件事也承认了,难道他真的一心求死?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不知道的是,濮阳李泰,也是因老臣而死。”
李治变色道:“是你……杀死了他?”
“不,老臣怎会杀自己亲外甥?”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叹道:“当初陛下把褚遂良贬出长安,李泰便不断给老臣写信,让老臣支持他当皇帝。”
李治心跳急促了几分。
不错,李泰正是死于褚遂良被贬期间。
长孙无忌沉声道:“后来老臣写了一封信,用词极为严厉,彻底打消了李泰对皇位的觊觎。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抑郁之下,这才病逝。”
李治目光闪动,默然不语。
长孙无忌接着道:“有件事,陛下可否觉得奇怪?”
李治道:“何事?”
长孙无忌淡淡道:“为何老臣与韩王他们关系不错,却不与先帝的儿子们亲近?”
李治心中一跳,道:“朕偶尔确实有些疑惑。”
长孙无忌缓缓道:“老臣有意疏远众皇子,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对皇位生出不该有的觊觎之心。”
“至于韩王他们,并非先帝子嗣,根本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老臣也就不必顾忌。”
李治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老臣反对立武氏为后,确有一部分私心,但也是为大唐江山着想。她的能力和手段,陛下见识过,陛下身体不好,难道不担心出现第二个吕雉吗?”
李治暗道:“她可不是第二个吕雉。”缓缓道:“您请放心,朕自有分寸。”
长孙无忌笑道:“陛下心中有数,老臣也没什么担忧了。老臣言尽于此,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交代清楚,陛下可以赐死老臣了。”
闭上双眼。
李治盯着他看了良久,缓缓道:“元舅,您还记得朕上次命人送给您的史书吗?”
长孙无忌猛地睁开双眼,抬头紧紧望着李治。
李治道:“朕还是那句话,希望能尽快看到您的著书。”
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沉默片刻后,断然道:“老夫明日就上奏辞官,闭门谢客,在家中安心著书,等书著好,再请陛下观阅。”
李治点头道:“那朕就翘首以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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