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胜沿着甘露殿侧廊,缓步而行,正行之间,前方一人挡住去路。
那人身穿锦甲绣服,腰佩千牛刀,宽额长面,赫然是内领卫中郎将,王及善。
王伏胜朝他拱了拱手,便要从王及善身边过去。
王及善双臂抱胸,两人肩膀交错时,他突然出声了。
“不知皇后殿下刚才找王大监过去,所为何事?”
王伏胜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道尖锐的光芒。
“吩咐几件小事罢了。”
王及善道:“不对吧,您与皇后殿下见面后,就召集手下几名内长侍,吩咐他们封锁陛下苏醒的消息,不知是何缘故?”
王伏胜转过头,凝视着王及善,眯着眼道:“你敢监视本监?”
王及善道:“不敢,只是手下有人过来汇报罢了。末将怕大监犯错,特来提醒两句。”
王伏胜低头垂目,淡淡道:“哦,不知王将军有何指教?”
王及善低沉着声音道:“大监是圣人的眼睛和耳朵,任何事情,都该向圣人汇报,不该有自己的意志。”
王伏胜斜目看了他一眼。
“本监跟了圣人十几年,想不到今日却能得王将军指教本监为臣之道,真是荣幸。”
王及善平静道:“你不必讥讽,若我说的不对,大可指出,若是指不出,我只好如实向圣人禀告。”
王伏胜道:“哦,禀告什么?”
王及善道:“自然是禀告圣人,您未得圣意许可,便与武皇后暗中联手,设下圈套,引诱世族政变!”
王伏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摇了摇头。
王及善挑眉道:“你摇头做什么,理屈词穷了吗?”
王伏胜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细声细气的道:“很好,王将军去禀告圣人吧,只是您猜猜,圣人会不会同意?”
王及善道:“无论圣人是否同意,都必须圣人来决定,而不是你和武皇后。”
王伏胜冷笑道:“王将军,您可真是忠心耿耿啊,您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再无一人,比你更加忠心了?”
王及善皱眉道:“不必冷嘲热讽,有话直言就是。”
王伏胜哂笑道:“后宫之人都知道,本监与武皇后不合,不过有一点本监最为清楚,武皇后对圣人之忠心,并不比我差。”
王及善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王伏胜接着道:“你想过的事,我和武皇后就未曾想过?为何我们瞒着圣人,难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王及善沉默。
王伏胜严厉道:“圣人刚犯头疾,醒转不久,你这时让圣人劳心,若导致圣人头疾恶化,你是忠还是不忠?”
王及善微微变色。
王伏胜道:“长孙无忌是圣人元舅,此事我们谋划可以。圣人谋划,便是亲手谋害元舅,你将圣人陷入不孝之境,是忠还是不忠?”
王及善额头多了一滴冷汗,拱手道:“王某受教了。”
王伏胜缓缓道:“我知王将军刚升内领卫,急于报效君恩,只是在宫中做事,万不可过于急躁。”
语毕,迈着细碎的步伐,朝着甘露殿寝殿而去。
王及善在原地思索良久,迈步朝着尚药局而去。
尚药局位于殿中省西侧,占地面积在六尚局中,首屈一指,外厅极为宽敞,共设四列,每列四案,一共十六名御医坐诊。
后宫之中,只有三品以上命妇,可传御医问珍。
至于其他人犯病,只能亲自前往太医署,在署中看病。
李治后宫嫔妃不多,所以这一届御医们都还算清闲。
孟诜给每人排好班次,每人两天坐诊一次,休息时,便能在尚药局医馆中,阅览珍贵的宫廷医典。
今日坐诊的有六名御医,每人桌案上都摆满了医书、药材和称量工具。
平日里,众人各自忙着手中之事,或去后宫给嫔妃命妇日常寻诊,或翻看医书、研究新方。
然而今日不同,因孙思邈忽然入宫,众人都在讨论这位传奇药王。
其他五人都聚在一起,微笑着讨论孙思邈在民间事迹,只有一人开始收拾药箱,准备离开外厅。
有人笑问:“秦御医,你这是去哪?”
秦御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留着羊角胡,面色蜡黄,他说道:“我去给郑贵妃诊脉。”
后宫之中,郑贵妃身子骨最差,圣人传了旨意,命尚药局每天派一名御医,去帮她诊脉调养,定为常例。
“现在还早,晚点去也成啊,听说孙药王编撰了一本千金要方,有不少珍贵方子已流传出来,大家一起讨论一下如何?”
秦御医冷哼道:“什么药王,不过多活几年罢了,医术未必及得上甄老和杨老。他瞧不起咱们御医,亏你们还把他捧在天上。”
因孙思邈曾在先帝面前,谢辞御医奉御的官职,不少御医觉得他沽名钓誉,对他很是不满。
秦御医便是最不满的一个。
秦御医大步离开尚药局,一路朝着长乐门而去,穿过长乐门后,沿着龙首渠畔,一路北行。
经过一座石桥时,桥上忽然下来一名肥胖内侍,挡住他去路,笑道:“秦御医这是要去哪?”
秦御医脸色微显惊慌,拱手道:“下官见过张少监,下官准备前往薰风殿,为郑贵妃例行诊脉。”
张多海淡淡道:“你平日前往薰风殿,不都是走的广运门吗?今日怎么突然改走长乐门?”
秦御医结巴道:“这、这个,下官听说翰林院附近的桃花开了,便想顺路过来瞧瞧。”
张多海笑道:“是看桃花呢?还是看人呢?”
秦御医勃然变色,道:“您、我……”
张多海冷冷道:“你想违抗皇后殿下旨意,将圣人消息传出宫外,是也不是?”
秦御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叫道:“张少监饶命!”
……
张多海快步进入立政殿后殿,只见武皇后正站在外堂的桌案前,手持玉笔,练习书法。
他跟随武皇后这么多年,发现武皇后有一个特点,越是紧张关键的时候,越是冷静。
这也是他最佩服武皇后的一点。
“殿下,臣回来了。”张多海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武媚娘头也不抬,道:“说。”
张多海道:“姓秦的是个软蛋,没几句话就全招了,他已按照咱们的计划,把假消息传了出去。”
武媚娘点点头,朝他招了招手,道:“多海,你过来瞧瞧,吾这一帖《兰亭序》,写的如何?”
张多海凑了过去,仔细看完之后,狂拍马屁。
“妙!殿下这一帖写的太妙了,臣觉得就算是王羲之本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武媚娘笑骂道:“你个不学无术的胖厮,休要胡言。这东西谅你也品鉴不来,你拿去翰林院吧,再传一道旨意,请英国公今夜戌时,入宫一趟,让他品鉴一下吾的兰亭序。”
张多海诧异道:“您想让他品鉴,臣可以直接拿去他家里呀。”
他真正诧异的是如此紧急时候,武皇后为何请李勣品鉴书法。
武媚娘扫了他一眼,道:“何时这么多嘴了?”
张多海心中一凛,扇了自己一耳光,笑道:“臣多嘴,臣这就去办。”
顿了一下,又道:“殿下,赵国公府外监视的人手,要不要再多派一些?”
武媚娘摆手道:“不必,一切照旧。”
张多海应诺一声,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