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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镜

作者:沧月 | 分类:玄幻 | 字数:0

第七章 海皇 ・ 5

书名:云荒・镜 作者:沧月 字数:5.1千字 更新时间:01-08 18:55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那笙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归来。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在升上天空时,她对着这个八岁的哑巴孩子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藤断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怎么办好呢孩子渐渐觉得害怕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晶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便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地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的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呻吟。她低下头,霍然看到清澈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啊”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啊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伤口上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带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栩栩如生地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她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入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然而很快,他就恢复了中断的记忆。是的,昨夜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这样想着,他不由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同时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谢谢你。”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怎么难道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的军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不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的,为什么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奉命去缔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婚姻。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享受着荣华富贵,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是的,不能安宁。特别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时。

他将毕生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不服从的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牧民愿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

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作为新战士的他,被那一场惨烈的血战深深的震惊: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驯,他们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得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扒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将她抱了出来,往回便走。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拖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地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倾泻而下,将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恸哭。如此的软弱。他永远做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征天军团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在意这种处罚,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地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巫礼一族的未婚妻当即反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他们放弃了努力,转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地变得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匍匐顺从。

而几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他实现了昔日的夙愿,成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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