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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镜

作者:沧月 | 分类:玄幻 | 字数:0

第五章 落日 ・ 4

书名:云荒・镜 作者:沧月 字数:5.9千字 更新时间:01-08 18:55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边又是一片空旷,只有黄沙在清晨的冷风中舞动。

云焕回身拾级而上,刚要抬手,石墓的门却从里开了。白衣女子坐在轮椅上,在打开的石门里静静看着他,脸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焕心里一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话师父听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轻轻道:“师父,外面风冷,回去吧。”

“让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却摇了摇头,坐在石墓门口抬头向着东方尽头眺望,朝霞绚烂,映在她脸上,仿佛让苍白的脸都红润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微微舞动,声音也是缥缈的,“焕儿,你就在这里陪我站一会儿。”

云焕神色一黯,些微迟疑后依然点头:“是。”

“现在这里没人,你不用担心。”慕湮的脸浸在朝阳里,也没有回头,静静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看见你有个空桑师父”

“师父。”云焕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却不分辩,“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慕湮微笑起来,仿佛力气不继,声音却是慢慢低下去的,“但是那几个曼尔戈孩子,一个月后你要放他们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让牧民知道你是帝国少将,所以你扣住了那几个孩子以免泄露风声师父很高兴你没有用最简单的方法堵住他们的嘴。”

云焕忽然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只是俯身点头,“一定放。”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着叹息,靠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那里,广漠的尽头,隐约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变了,只有那座白塔永远存在,仿佛天地的尽头。她的声音似乎也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叹息,“那时候我不懂语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还是不能认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该死的”

又一次听到师父说起那个名字,云焕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不敢答话。忽然听慕湮轻笑了一声:“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下不了手。所以,居然就这样放过了那个该死的人。”

云焕感觉师父的手就停在自己头顶心的死穴上,轻轻发抖。那个瞬间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几乎就忍不住要骇然握剑跃起。

师父想做什么她她听到方才那一席话,是要杀他了吗

“主人”或许是看到主人受制于人手,傀儡脸色变了,拔剑上前。云焕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头也不抬地单膝跪在轮椅前,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对你也一样。”慕湮的手轻轻垂落,搭在他肩头,声音一下子轻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营了曼尔戈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汉子,他们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会送过来,当作供品放在门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这里附近,到时候来拿就是了。”

声音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久,云焕感觉师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剧烈颤抖,居然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那也是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你要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可以走了永远不必回来。”

“师父”忽然听出了不对劲,少将霍然抬头。

抬眼之间,他看见的是血色的白衣那个瞬间他以为是升起朝阳染上的颜色。

然而,那只是错觉。云焕看到有大口的血从慕湮的嘴角沁出,随着再也难以压制的咳嗽,点点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染出大片云霞空桑女剑圣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犹如一触即碎的琉璃,依稀间有大限到来之时的死气。

“师父师父”那个瞬间的恐惧是压顶而来的,云焕只觉忽然没有了力气,想要站起来,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着身体,伸手去拉师父的衣襟,“师父”

然而他的手落了个空,轮椅无声地迅速后退,慕湮放开了捂着嘴的手,只是一用力便驱着轮椅退回了石墓,墓门擦着她的衣襟轰然落下,将一角白衣压在石门下

“师父”云焕踉跄着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门,心胆俱裂,“开门开门”

石屑纷飞中他的手转瞬间满是血,刚刚包扎好的绑带散开了,带伤的手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巨石,留下一个个血印。那个瞬间帝国少将几乎是疯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带着剑,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样用血肉之躯撞击着那轰然落下的石门,疯了一样大喊里面的人,直到双手和额头全都流满鲜血。

那样骇人的情形,甚至让身侧的鲛人傀儡都连连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震动。

“师父,师父开门。”身体里的力气终于消失,云焕跪倒在墓门前,颓然用双手打着巨石,筋疲力尽地喃喃道,“开门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沙风呼啸在耳边,忽远忽近。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焕没有出声,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在低头看到石门下压着的一角白衣时,忽然而来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几近崩溃:是的,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在一墙之隔的这块巨石后面

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样退入古墓,斩断和他的最后一丝联系那样突然明明说过还有三个月,却那样突然

其实,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乱,还在心中筹划过好几个方法,试图回京后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来延缓或者消除师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里,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险一行的。

可一切都被轰然间落下的石门截断,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为什么为什么一转眼事情就会变成了这样

“不行不行。师父,你不开门,我就”身体虚弱到极点的时候,空白一片的脑子反而缓缓有了意识,云焕霍然抬头看着面前厚重的石门,抬手撑住地面站起,踉跄退了几步,反手拔出了光剑,吸了一口气是的,如果不能斩开这道门,就算调动军团前来,也要将面前这块隔断一切的巨石劈开

“何必费那么大力气这座墓不是有透气的高窗吗”忽然间,他听到有人从旁建议。

接近空白的脑子陡然一震,狂喜,想也不想,云焕转身准备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站住了脚,缓缓回身:“湘”

“云少将。”那样清晰的话语,却是从一个傀儡嘴里吐出。朝霞中,娇小美丽的鲛人靠在石门旁,手指上轻巧地转动着佩剑,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一贯的木然,清亮如电,冷笑起来:“你总算正眼看我了。”

云焕只是震惊了一刹那,然而在此刻顾不上这件事,便转到了古墓一侧,想从高窗跃入古墓。

“不用急,你的师父暂时应该死不了”湘大笑起来,继续转动着佩剑,一直茫然麻木的眼里有着各种丰富的表情,如水一般流转,“不过她一定很伤心啊在觉察到了自己徒弟给她的那颗金丹居然是毒药的时候我真奇怪,为什么刚才她不杀了你呢”

“你你说什么”云焕只觉心口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头,脸色苍白,“你说什么那颗玉液九转金丹是”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过来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为什么师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却失去了意识。

脸上那层淡淡的死气,以及说话时经常停顿蹙眉的表情。

原来,是服用了他带来的那颗药丸之后,身体便渐渐不适。

然而师父从来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觉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药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说在忍受着体内毒发痛苦的时候,她还在篝火旁拜托族长为他帮忙

“我知道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父。”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下不了手所以,对你也一样。”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眼里间或出现的温柔而悲哀的凝视只因为师父那时候已经认定,面前一手带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务后就要杀她灭口

可是,那时候她为什么不杀他如果她动手,事情可能还有解释澄清的机会。然而善良温柔的师父却始终不曾动手,只是那样淡然地微笑着,接受了那个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携的弟子带给她的死亡。她什么都原谅,他却什么都不能辩解。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吸入的空气都在胸腔中如火般燃烧,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再也止不住的泪水从眼里长划而下,云焕颓然后退,一直到后背靠上石壁才颓然坐下,因为极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责怪如果师父那时候对他动手,质问他为何下毒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那么,这一切绝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那颗药经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来,眼里冷光闪烁,“你忘了那时候是我递给你的我也是碰运气。少将何等精明,在你饮食中下毒我是万万不敢的,只有另寻他法了万幸你师父却是个没心机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语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闪电,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来不及拔剑,光剑就已经停在她血脉上,不停颤抖。

云焕的声音有一种负伤野兽的低沉:“解药”

“解药不在我身上。”湘神色冷定,显然早已考虑了退路,毫无畏惧地看着脸色铁青的云焕,“你若杀了我,我的同伴就会将解药毁去,你师父嗯,倒是不会马上死,不过毒会慢慢发作,到时候她只怕想立时死了也不能”

“住口”杀气已经在眉间一触即发,然而光剑却始终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着,轻松地一退,就从少将的剑下安然离开,利落地反手拔剑,对准了云焕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还敢如何呢云少将别忘了你师父的命在我们手上。”

多年的隐忍后,一朝扬眉吐气的鲛人傀儡傲然冷笑,长剑轻松地压住了少将的光剑:“十几年了我们都说,如今征天军团里最难对付的就是云少将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说别的,就说几个月前你就差点儿杀了我们左权使炎汐”

“我们拟订过许多计划,想除掉你,可惜,你几乎无懈可击。你不好色,不贪杯,不敛财,精明干练为人谨慎”那样盛赞的话在她嘴里吐出,却是带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剑指住云焕的心口,冷笑,“我们都说,你唯一的弱点或许在幼年抚养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离,彼此冷淡,你对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个弱点不是弱点:巫真云烛,日夜侍奉在那个智者身边,谁能动到她的主意”

长长吐了口气,湘仿佛也有些庆幸的神色:“老天有眼,潇那个无耻叛徒出了事,帝都让我来和你试飞迦楼罗呵,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能让沧流帝国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你,拿回龙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鸟灵遭遇的时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师父。”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你的师父呵呵,我们自问对你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师父那时候我就想,你这样隐瞒自己的师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对了。”

说到这里,湘忽然间轻轻吐了口气,眼神忽然黯淡:“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师父如果空桑女剑神知道你拿着如意珠,是要去试飞迦楼罗,她”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不过我告诉你,即使这次我没能制住你师父让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试飞时我不惜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迦楼罗飞起来”视死如归的眼神烈烈如火,娇小美丽的鲛人傀儡扬眉冷笑,声音带着悲凉和壮烈,“那之前,我多少姐妹也是这样和迦楼罗一起化为灰烬。”

听到这里,几近崩溃的神志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云焕看着蓝发碧眼的鲛人,喃喃道:“复国军你难道是复国军的奸细”

“呵呵。我很厉害吧”湘笑了起来,转动手腕,“在征天军团内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将你搭档试飞迦楼罗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么可能你没有服傀儡虫你在征天军团内当了十几年的傀儡,从未”惊讶于军团中最负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焕回忆着一切所知的关于湘的资料,脱口,“和你搭档过的那些将士,从来没有任何觉察怎么可能”

“你以为冰族会比我们鲛人更聪明吗”湘冷笑起来,扬眉之中有不屑和厌恶的光,“那些酒囊饭袋,眼里除了我的身体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只要献身讨好他们便很容易对付每次我被调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呢,从来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

连续的对话中,感觉溃散的神志在慢慢稳定凝聚,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只是冷笑:“飞廉也一样吗”

那两个字让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艳的脸上笑容微敛,侧过头去:“不,那个蠢材不一样在整个征天军团里,我称之为主人的那些军官里,唯独你和他与众不同。”

顿了顿,鲛人碧绿色的眼里起了讥诮:“但是,你和他根本是两种人。”

“真的不一样吗”在湘脸色变化的一刹那,云焕有种押中的胜利感,那样的感觉让他濒临崩溃的神志清楚了一些,慢慢开口,“你既然是奸细,他一定也和复国军脱不了干系无耻的叛国者。应该被军法处死”

“他不是”湘脱口。

那一刹那云焕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冷然:“是与不是,那要等刑部拷问完毕,才能判断你也听说了吧刑部牢狱王辛锥手下,还从来没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飞廉什么都不知道”湘忍不住变了脸色,身为鲛人复国军战士,果然对那个酷吏的名字如雷贯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的事情。”

“呵呵说得好。”云焕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却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关我师父的事情。”

没料到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被压住了气势,湘片刻沉默。

然而一刹那之后她就大笑起来,鲛人女子一跃而起,提剑后退:“想用飞廉威胁我做梦他算什么一个冰夷一条不会咬人的狗还是狗”

大笑中湘剑一划,将云焕逼退三丈,眼睛里闪着冷光:“云少将,我告诉你:不管是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还是你自己派军队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个月内你不把龙神的东西归还我们鲛人,你就等着你师父的尸体在古墓里腐烂吧”

然而,这一次云焕的表情却没有变,只是淡淡道:“就算师父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你威胁不了我不如你交出解药,我放你走,绝不会连累飞廉少将。”

“是吗”湘退到了石墓墙边,抬头看着那个高窗,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的沧流帝国少将,嘴角浮出一个笑,“听起来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见了,我几乎就要接受这个公平的条件了。”

“看见”云焕脸色微微一变,反问,“看见什么”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变得不可捉摸,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近乎耳语地道:“我看见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头发是不是那时候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恋和痛苦啊,啧啧。真不可思议我都看见了。”

“住口”恍如被利剑刺中心口,云焕脸色转瞬苍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吗”复国军战士大笑起来,诡异耳语般的声音,“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师父她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见她睁开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声。就像中毒后也默不作声一样我还以为那时候便可挑拨你们师徒相残杀。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近乎耳语的声音忽然中止了,湘眼里涌动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声音,冷而厉:“云少将,不要再否认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为了让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来换”

鲛人战士握剑一跃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着你把如意珠送进来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若不尽早,解了毒身体也会溃烂大半。可要加紧啊,少将。”

黄沙纷飞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云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古墓石阶上散落着牧民们献上的水果供品,红红绿绿。厚重的石门隔断了一切,坚实的石壁高处,那个高窗犹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看不见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过。那时候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将没有任何族人或敌人来解救他,在这个天地之间他只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样的恐惧和黑暗灭顶而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后的救赎。

颓然将手捶在石壁上,那个瞬间,一直勉强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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