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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镜

作者:沧月 | 分类:玄幻 | 字数:0

第九章 复生 ・ 4

书名:云荒・镜 作者:沧月 字数:4.7千字 更新时间:01-08 18:55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

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有几何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的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声音因为寒冷而战栗,然而那样动人的歌词,却用嘶哑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边轻抚着膝盖上卧着的少女的头发,一边用破碎不堪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眼睛是空茫的,抬着头看着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里忽然有啜泣声,枕着歌者膝盖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头埋入对方怀里痛哭起来,“你的喉咙被炭火烫伤了还没好,再唱下去会出血的”

“央桑,没事的,你睡吧。从小不听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黑夜里歌者的声音温柔而嘶哑,轻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你的脚还痛吗冷不冷”

为了不让沧流军队发现,他们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在暗夜里都不敢生火。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相拥取暖。

“很痛,很痛啊”毕竟年纪幼小,十六岁的央桑抚摸着被打断的脚腕痛哭起来,身子瑟瑟发抖,“我恨死那个家伙了我要杀了他呜呜,姐姐,我要杀了他他不是人”

她嘴里的那个家伙,其实是沧流的云焕少将那还是他们在被围后,才从那些军队的称呼里得知的。

那之前,谢神的歌舞会上,他们一直以为那个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过是一个过路人而已。美丽任性的央桑倾心于那样冰冷而矫健的气质,以为那是配得起自己的大漠白鹰,向这个陌生人热烈地奉上了自己的云锦腰带

却不知道,那正是他们一族的死神。

十几天后,当沧流少将提兵包围苏萨哈鲁,搜查鲛人行踪的时候,央桑是那样吃惊,甚至一瞬间有重逢的喜悦。她试探地对着那个带兵的冰族将军微笑,然而那双冰窟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回应似是早已不认得她。

而短短几天内,那样暴虐残忍的血腥一幕,成了两个少女一生中的噩梦。

在逼着摩珂吞下火热的炭的时候那个人没有一丝动容,甚至当手下用钢钎一寸寸夹碎央桑纤细脚腕的时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话“该招了吧”

摩珂知道那个人并不仅仅为了拷问她们两个人而已。那个人,是要毁去牧民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要折断苍鹰的双翅,要击溃那些马背上剽悍汉子负隅顽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择任何手段,摧毁大漠上最负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时,毫无怜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魔那时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脚上痛还是心里更痛。

那个自小娇贵任性、凡事都要争第一的妹妹呵

“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不是无路可走我们还可以去投靠乌兰沙海的盗宝者们。”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下去。”

看着夜空,黄衫女子喃喃发誓,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坠落在北方尽头。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

是谁是他吗那个曾给她带来最初的爱恋,却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灾难的鲛人复国军右权使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着弦的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一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了背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

她本该恨这个混入族中的鲛人奸细的,然而在最后他归来的一刻却完全原谅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因为溃烂而露出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样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尤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

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的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经带了无法抹去的杀气

岁月的脚步啊 静悄悄

追逐着我们 不停地奔跑

我们跌倒在开放着红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风儿吹过空莽的云荒

鸟儿还在歌唱。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去往彼岸转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吗”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朦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跳,似乎觉得是一名十分亲切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了起来,撩开营帐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着。

不知道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父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会不会以为是作为族长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脚他会怀恨吧但即便是怀恨,她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的吧还能如何呢,就让他恨自己吧

叶赛尔轻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哒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了,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石匣,轻斥,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吗”

“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的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长,那个女的醒了”耳边忽然听到有族中妇人禀告,一头热气地奔过来,脸上尤自带着喜色,“族长的药真灵啊,全身烂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叶赛尔露齿一笑,连忙跟着走了过去。

虽然为了救这个水边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昔年慕湮师父留给她的灵药,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从这样严重的毒里挣扎着活过来吧

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情前日队伍好容易遇到了一个绿洲,在准备去坎儿井里汲水补充的时候,却发现水边倒着无数的动物尸体,周围还有驻军刚刚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试了一下水,发现里面已经充满了剧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难道沧流军队竟然要将整条赤水都变成毒河

虽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女族长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结队离开。然而,在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发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右脚。

“救”一只溃烂得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体挪开了,尸体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抬起来,黯淡无光地看着她。

“呀”即使大胆如叶赛尔,也不由吓得失声惊呼。

“救救我。”那个骷髅一样的人紧紧抓着来人的脚背,喃喃说了三个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叶赛尔终于脱下身上大红色的长衣,将那一个轻如骷髅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还发烧吗”进入营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陌生女子又已经昏睡过去,那个通报的妇人不好意思地揉着手对着叶赛尔赔笑脸,女族长却不以为意地蹲下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原先的容貌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溃烂的肌肤如融化的冰雪。

“这不知道”妇人讷讷,“谁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们这些女人啊”叶赛尔瞪了那些奉命照顾病人的妇女一眼,自顾自地挽起袖子,试探着额头的温度,“不想想我们霍图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照顾如果嫌这个陌生人脏,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长斥责,妇人们低下了头,嗫嚅。

“退下去一点了。”感觉到手下肌肤的温度,叶赛尔欣慰地笑,抬头吩咐众人,“去拿点金线草来,混着烧酒调匀了给她全身抹上。”

族中妇人低了头,为难:“可是金线草早就用光了”

叶赛尔一怔:“哦,没关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驿了。到了那边再买也来得及。”

“可是”妇人们相互看看,终于领头一个站出来低声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粮食,队里的钱已经用没了。这几天我们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开来煮软了再吃。”

“是吗”叶赛尔终于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一笑,“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点东西。”她抬起手绕向颈后,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来。

“族长,这怎么行”妇人们惊叫起来,阻止,“这是老族长留给你的遗物啊”

“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叶赛尔手上一用力,线绷断了,珠子嗒嗒落了一地,“你们快捡起来,拆了一颗一颗拿去卖,好歹也支撑得十天半个月等到了叶城我们再想办法。”

“是。”妇人们眼见珠链已断,忙不迭地俯身捡起,用衣袖擦着眼角。

“哭什么”叶赛尔却是愤然起来,一跺脚,“霍图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苍鹰五十年来那些冰夷不能灭了我们,沙魔鸟灵没能吃了我们,我们怕过什么来着难道会被一时贫贱消磨了志气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哭泣,还要不要当霍图人了”

衣衫褴褛的妇人们看到族长发怒,连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营帐里去睡吧,”叶赛尔也累了,只是道,“你们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离去后,叶赛尔拿湿润的布巾沾了药水,轻轻为那个满身溃烂的女子擦拭着伤口。应该是在有毒的水里泡了很久,肌肤片片脱落,深处溃烂见骨。连头发都被腐蚀脱落,头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痛了这个女子。

然而应该是药刺痛了伤口,那个人蓦然一震,睁开了眼睛。叶赛尔一惊。

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样然而一只眼睛冷锐清醒,另一只却仿佛受了伤,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只是一片碧色。

“谢谢。”那个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了一瞬,立刻闭上,低声艰难道。

“总不能见死不救。”叶赛尔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过溃烂的肌肤,发现胸口衣衫厚重之处尚有完好的皮肤,居然洁白如玉。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没有跌入毒泉之前,只怕是个容色惊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沧流军队做了什么孽,生生要害那么多生灵。

“我想去镜湖”忽然,那个女子低低说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镜湖。”

去镜湖叶赛尔霍然一惊。

镜湖方圆千里,湖中多怪兽幻境,不可渡,鸟飞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鲛人可以在镜湖内自由出入。镜湖被云荒人奉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圆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时湖中多有幻境出现,现出人心的黑暗一面,经常有人照影受诱惑而溺水。

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去镜湖碧色的眼睛

难道,这个女子是鲛人

叶赛尔忽然间明白了说不定沧流军队在水中下毒,也是为了捕捉这个女子吧河流便是鲛人的路,而暴虐的军队为了捕捉一个鲛人,竟然不惜将整条河都变成了毒河鲛人和霍图部一样,长年来都在帝国军队的镇压下四处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没有戳穿对方的身份,叶赛尔只是微笑着答允,“我们明日便到瀚海驿,过了瀚海驿便去叶城。叶城是镜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个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个鲛人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间眼里渗出了泪水,轻声道:“谢谢。”

泪落的时候化成了圆润的珍珠,掉落在毡上。

原来,这个女子也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拿这个去,换一些钱。别把那条项链卖了。”那个鲛人女子侧过头去,依然闭着眼睛,轻轻道显然方才她和族中妇女的对话已经被听见。

女族长困窘地一笑,捡起珍珠:“让你见笑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泪呢。”

“那也是我我第一次化出珍珠。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流泪了呢”那个满身溃烂的鲛人女子声音低微,闭着眼睛,“且容许我哭泣一次吧。因为他们都死了呵连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还要回去送死。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嗯。你不要伤心,好好养伤。”叶赛尔没有多问,只是安慰。

鲛人女子似乎发现一时间失口多言,便不说话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角接二连三地落下泪来,似乎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却终自无声。

这个孤独的鲛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的往事啊叶赛尔握着这个陌生女子的手,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圆润的珍珠从眼角颗颗滚落。

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只从右眼角落下,紧闭的左眼却没有一滴泪水。

是那只眼睛坏了吗

“最终有一天我们鲛人都将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仿佛筋疲力尽,那个鲛人女子喃喃说出了一句话,低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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