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多也觉得头疼得很。
梅璐佐与葛奇利亚等几个家族都是上世纪延续下来的老牌黑手党，不管是声望，地位，还是实力都在西西里乃至整个南意大利非同一般，像彭格列这样新起的家族与他们正面交锋，还是十分吃力的。自从在巴勒莫扎稳脚跟之后，乔托都一直尽量避免在势力范围之外和他们发生冲突。
他们相安无事度过了开头的几年，然而随着彭格列势力扩张，老牌家族们逐渐觉得地位受到动摇。同样是从西西里诞生的葛奇利亚家族靠着黑道上的生意起家，后来与当地地主也多有勾结，有武力和财力上的支撑来源，一开始就因为彭格列自卫团的诞生妨碍了巴勒莫的势力发展而埋下矛盾，后来，双方在各自地盘的交界处发生了不少摩擦，随着冲突的升级，事态逐渐严峻，很快发展到正面的火拼。到了最后，葛奇利亚的首领索性借着一次意外事件正式宣战，联合梅璐佐家族对彭格列进行多方打压。
在被乔托召回总部之前，斯佩多正在进行情报侦查的工作。因为曾在地下拍卖会的现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顺藤摸瓜找到了潜伏在西西里岛西部的间谍，本以为是两大家族中的成员，但追寻下去后，很快发现了不妥，他怀疑背后另有黑手，便借着自己的特殊能力隐藏到梅璐佐家族中收集多方情报。
可惜到现在为止，进展还不大，只够让他初步推测出家族的基层中可能混入了一些敌方的探子，他这次回来，也是想着找个机会将他们揪出来，尽快处理掉。
只是，令他困扰的是，自己要照顾的人实在……和他很不对付，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
“唔，似懂非懂。”纲吉说。
“我已经说得很浅显易懂了，”斯佩多按捺着最后几分耐心，神色微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呃，我确实不太明白，”纲吉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头，“全是什么龙虾和海螺之类的打架斗殴——你是要告诉我它们在争夺水产市场中的龙头地位吗？”
“……”
“也许接下来还会出现一个什么北冰洋深海鳕鱼家族，”她说着，突然端正了神态，“彭格列是不是也改一个帅气一点的名字？”
“……”
“不过，为什么这些黑手党首领都不约而同地给家族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呢，是有什么地方渊源吗？”
“啊，被你发现了，”斯佩多抚额，语气深沉，“实不相瞒，最初的黑手党其实发展自当地菜市场中的海鲜贩卖集团——怎么可能啊？！”
“……抱歉。”
纲吉呆呆地道了歉，却看到对方闭上眼睛，似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算了，事到如今，就算告诉你也没关系，”斯佩多双手环抱于胸前，上扬的眉毛微微抽动，“当初我们为了阻止乔托给自卫团取名为地中海炭烧蛤蜊联盟可是费了多少力气啊……”
“欸？”
“G就差抱着他的大腿求他了，偏偏朝利雨月那家伙还出来添乱说自己喜欢金枪鱼……”
“然后呢？”
“然后他和某个神棍为了清蒸还是红烧有营养的事情打了一架，乔托见事态严重，最后才被说服了改变主意。”
“……啊，听上去那一定是非常惨烈的家族发展史。”
“没错。”
“G先生一定十分辛苦。”
斯佩多皮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没错。”
听了这样悲伤的故事，纲吉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觉得自己应该更加认真地学习意大利语。
初代首领和他的守护者们为了彭格列的建立——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名字的确认——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自己唐突地闯入到家族中来，可不能老是拖后腿。
……但其实她喜欢的口味是鱼生。
唉，不提也罢。
总之，如果能够更加顺利地融入到家族中，乔托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这么想着，纲吉摆正了态度和表情，捧起册子往下看去，却突然停住，指着下面的一行字：
“看！多诺罗梭——居然真的有家族叫金枪鱼这样的名字！”
斯佩多瞥了一眼，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是北意大利的第一大家族，不过到现在为止与彭格列还没什么牵扯，可以先跳过不用理会。”
纲吉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哦，接着是扇贝首领……”她按了按略显空档的腹部，突然涌出了无比想吃海鲜烧烤的念头。
她用余光瞄向斯佩多，被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有些发毛，赶紧收回视线，硬着头皮往下读。
没过一会儿，听到斯佩多突兀地说了一句话，让她无疑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我也挺喜欢鱼生的。”
“……那我们一起出去吃吧！”
“不·可·能！”
×××
然而，纲吉还是偷偷溜出来跑大街上去寻找烧烤摊了。
在书房里闷了几天，她现在连母语都说不好了，一开口准舌头打结，骸枭跟在自己旁边蹲了一上午，就不幸中了强力睡眠咒一般倒地不起，被斯佩多一脸嫌弃地扔出了窗户——但愿这蠢鸟没事。
趁着这一天斯佩多的部下前来报告战事——可能是事态紧急——他放着自己不管离开了家族，纲吉当机立断开溜了。
而实际上，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就有些后悔了。
记得来时，这个时间大街上还热闹得很，人来人往，生意很好，但眼下大部分店铺都撤下了招牌掩上了大门，只有零零碎碎几家还开着，路人们也行色匆匆，其中大多数看穿着打扮也不太像是普通的居民。
纲吉猜也能猜到是家族间的地盘争端影响了居民的日常生活，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束紧了衣领打算通过身后的小巷子回去，还没迈出几步，就听到街的另一头遥遥传来几声模糊的枪响。
因为片刻的迟疑，远处的喧嚣声很快接近。
……
当流弹从头顶嗖地一声蹿过去的时候，纲吉还有些呆滞甚至连冷汗都来不及冒出，手伸到了一半，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但那个男孩早一步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主动将她拉过去往巷子深处跑。
“快点，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一下！”
纲吉还有些迟钝地回头看，躺在路口的几个人已经没了气息，暗色的血从身体下方缓缓流出，她听到耳旁压低的催促声，猛地回过神来，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这里！”
男孩拉开闩门，拉着她跑进去，然后迅速掩上门，从里侧挂上了锁链。做完这一切，他依然惊疑不定，抵着门直喘气。
“这里是——”纲吉正要问出口，他正好把头转过来，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她的身影。
“我叫安迪，你呢？”男孩小声问。
“……埃莉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又问，“发生了什么？”
她刚才想要跑的时候反应慢了一步，无意间回头一瞅发现那伙人之间几个年轻人的制服上有彭格列的标志，甚至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动作机灵，在大人们受伤之际从包围圈中溜了出来，朝自己所处的巷口跑来。
经过之时，她一个忍不住就拉了他一把，扯进了这边的角落。
然后，事情就朝着不受缰绳控制的疯马般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把我叔叔家的店铺砸了，”安迪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嘴唇抖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力忍耐却还是很难过的表情，“大哥和他们起了冲突，没想到……”
虽然他没说下去，纲吉听懂了一半一半，剩下的也差不多能有所领会，不由心下一沉。
“你家是开什么的？”
“欸？”安迪有些茫然，却还是下意识地作了回答：“卖蛤蜊的。”
“……所以那些人是对蛤蜊有仇吗？”
“……啥？”
还没等两个人冷静下来，外面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纲吉见安迪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赶紧问：“这里有出路吗？”
“这里是酒馆的后屋，如果我们从院子里前边走应该——”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门就传来砰的一声撞响，吓得两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你认识总部的人吗？”纲吉在安迪跳起来的同时，立马抓住了他的胳膊，拉到自己身旁，看了看身后的屋子，加快语速，“知道怎么去找他们吗？”
“之前有一次，跟着大哥见过乔托先生他们……”他犹豫了一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呢？你也是家族里的人？”
紧接着，木门被一脚踹开，还没等外面的光线落入眼帘，纲吉转手就把安迪往后推去，“你先逃，去找首领，或者随便一个守护者——这里我来对付。”
临到眼前的危机让她的声音下意识地降了一个调，带上了不轻的分量，安迪原本吓得够呛，向后踉跄的时候总算回了神，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咬住嘴唇扭头就往侧屋跑去。
与此同时，嘎吱一声，门被外面的敌人撞开了，大片的光线涌进来，纲吉不得不抬起手遮光，然后就被领头的那黑衣青年推了一把，放下手的时候，黑漆漆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
……
哦，她真是犯蠢了。没有手套又没有死气丸，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些货真价实的黑手党啊，让她静一静，先去找时光机……
“站住！”发现她的人冷声阻止了她一头想往墙上装的举动，厉声威胁道不许动，然后又招呼外面的同伴进来。
“快，绕到前面去，把那小子抓回来！”
“一起解决了？”他身旁的人一边换子弹，一边压低嗓音问。前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说了这次事不要闹大——快去，被彭格列巡逻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呵，麻烦？”
“废话，要是影响到我们的——”那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他背着光，纲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看上去似乎十分惊恐。
下一秒，他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枪落在脚胖，发出硬邦邦的清脆声响，把她吓得连退几步，又听到噗噗几声，他的同伴也倒下了。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啪嗒，啪嗒。
极轻的脚步声在几步开外落定。
有那么片刻，纲吉不敢抬起头望过去，只是盯着自己身侧的地板。
她自然能看出挡住光线的影子来自于另一个人，在对方身份不明、身手又好的情况下，她着实倍感到惊吓。
……啊，如果我死了，或者被抓走的话，骸枭你记得自己去找吃的，别再把死耗子扔我房间门口了啊。
纲吉开始在心里酝酿遗言，然后冷不防就被扳过了肩膀。
她吓得“啊”了一声，又立马止住，感觉到那人的手臂顺势抬起拍了拍她的头，一把按在贝雷帽上。
她正僵硬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余光瞄到对方伸出另一只手……在靠墙的杂物间一晃，很快点亮了一盏油灯。
屋子里顿时亮了不少，但纲吉还是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弹。陌生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不仅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动手，先看了一圈，然后看着地上那人，慢吞吞地开口：“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没带武器就别乱跑。”
……你谁啊？
那冷感十足的声音十分有压迫力，纲吉愣愣的，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卡住了。
接着，肩膀上的力道松开了，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又被拧住了手臂往旁边一推，压到墙上。
借着灯光，纲吉抬头望过去的时候看清了逼近的那人的模样，两人都是一愣。
“你是不是……”对方也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淡蓝色的眼眸中显露出几分迟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的头顶，慢慢平移到自己身旁，停顿几秒，疑惑地问出口：
“乔托，你怎么变小了？”
……
“……啥？”
对方脱口而出的话纲吉没有一句听懂了，不由面露茫然，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意大利人……”
这句话引来了对方良久的、深深的沉默注视。
纲吉感觉自己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种锐利的眼神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缩了缩头，本能地想要避开，却听到对方一声叹息。
“……我明白了，回头再找乔托算账。”
这句又是她能听懂的意大利语了，她猜想他之前说的可能是别国的语言，或者是外地的方言。
“你明白了什么？”她一头雾水地问，“等等，不对——你是谁？”
陌生人收回手后束紧了风衣领口，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周，将她的提问径直忽略。
但纲吉没有计较，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臂，暗暗地呼出一口气。然而，对方突然的发声又把她吓了一跳：“你身上有讨厌的气息。”
“欸？”
他不多做解释，只是微微皱眉：“那家伙就要过来了。”
纲吉正想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哪里出了问题，听到他那冰冷、不乏反感的语气，顿时全都明白了。
“啊……”
无法平静的心情让她脱口而出，迎上对方疑惑的视线，她又有些后悔，只好低下头，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是乔托的直系血亲。”
……“我知道。”
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明的复杂情绪。
纲吉不由心生慨叹：初代首领的守护者们一个两个也都有点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