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当然想了,那可是经略相公!
“我爹爹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不用怕他。”
“我怎么会怕!”萍萍的反驳冲口而出,她愣了下,算了,说都说了,“我跟你去,我想见经略相公。”
?望回勾着唇角缓缓起身,萍萍又补充:“但是你要等我先收拾好院子。”
?望回点了两下头。
“我还要换身衣裳。”
?望回脑袋又点两下。
萍萍继续清扫落叶,?望回帮她倒撮箕。她进屋换衣裳, 他就背对厢房等在门外, 听见开门声, 才负手转身,目光在她的妇人发髻上定了定,平静道:“待会要从东宫?开,宣德楼、东华门都还在禁内,娘子眼下身份,这个发髻恐怕不妥。”
蒋望回停顿须臾:“当然,只是建议,还是要娘子自己定夺。”
萍萍认真想了想,言之有理:“那你等着,我换个发髻。”
说罢进屋关门,重新梳头,蒋望回也再次背过身去,嘴角缓缓扬起。
萍萍梳了个未出阁的双垂髻出来,蒋望回不紧不慢瞟一眼,面上无甚表情。
一切事妥,二人步出东宫,穿过宣德楼,立马再次瞧见朱栏彩槛,漆红椒子,萍萍习惯直走,朝权子里迈了一步,突然想起来那天进东宫大家都是绕着走的,急忙缩回脚。
蒋望回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旋即开口:“这是御道。”
“?怪,“萍萍吐舌头,“还好我没真踏上。”
她绕道走,但眼睛瞅御道里,上回石砌的小溪里犹开残荷,眼下已经全败,只剩些将枯的荷叶。
蒋望回声音又缓缓响起:“到了春天,藤桃李杏争春,这道很好看。”
萍萍却已眯眼眺向前方,如牌坊般耸立的石门外,?多人摆着篮子叫?,?的什么瞧不清,但能听见几声讨价还价:“那边是集市吗?好热闹,我记得上回经过没有的。”
蒋望回随之眺望:“东华门外交易禁中买卖,饮食珍玩,聚天下奇,你进宫那日时辰尚早,还未??”
蒋望回话未说完,萍萍已经提着裙子朝前奔去,她跑了两步,突然记起?典?教导,说端庄仪态应该是轻轻柔柔地,稍微把裙角提一下就放下,不能一直提着裙子跑。
她赶紧松手,脚尖点了下地,莲步轻移,蒋望回瞧在眼里,忽觉心颤得厉害,萍萍那鞋尖仿佛点在他心头肉里,轻轻碾着。
蒋望回紧紧阖唇。
萍萍已经穿过东华门去看热闹,鱼虾鳖蟹. 鹑兔脯腊 .金玉珍玩,真的是无奇不有,其中又以新上市的果蔬最为紧俏,这里做买卖不是卖家定价,而是买家每个人都出价,价最高者得。
萍萍站在众人身后,偷听他们竞价板栗,蒋望回不知何时到她脚边:“待会再逛,先去我家。”
萍萍忙道抱歉,蒋望回原想回说不用道歉,自己没这样想过,嚅了嘴唇,终究没出声。
二人一路往北,经过一条街,两侧招牌不是什么“祖传正骨”,就是“医小儿”,“口齿咽喉”、“产科”,萍萍回头同蒋望回道:“这条街都是医馆。”
蒋望回颔首:“这是本地有名的医馆?铺街,杏林妙手云集。多少患疑?杂症者,千里迢迢上京,慕名来这里求治。亦有郎中来此进修。”
这一日还长,待会见完爹爹,可以?她在东京的每一条街都走一走。蒋望回想到这,脸上泛起浅淡笑意。
二人隔着半身距?,一前一后路过某一医馆,门口紫匾金字?着“?郎中家”。
这正是?典?的兄嫂家。
她阿兄是京中著名外科圣手,尤擅调理妇人皮肤,能将黧黑面目调成细皮白肉。
这回中秋归家,?郎中照例给妹妹配制?多外敷膏?,谭典?却不像以前那样果断收下,带回东宫,手抚在膏药罐上,出神片刻,才缓缓往包袱里捡。
她不甘嘀咕:“肤如凝脂又怎样,还不是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仔细打量过银照,皮肤细腻并不如自己。
她阿兄劝道:“哎呀,殿下又不可能只一个女人,机会多得是。”又笑,“阿兄日后还指望你。
谭典设撇撇嘴,包袱已经收好,打结。
谭郎中担心罐重包沉,帮妹妹拧起:“送你一程。”
他刚拉开医馆后门,就见一翩翩公子,英姿挺拔,立在门前含笑:“谭郎中,许久不见了。”
谭郎中目不转睛打量半晌,比起那年找他动刀,访客的面貌又变许多。
谭郎中展臂笑道:“裴小官人,快里面请。
裴改之脚跨入医馆,目光却流连谭典设身上,把那谭典设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问:“这位可是东宫当差的谭典设?”
谭典设面上绯色立退。
既然点破,裴改之也不绕弯子了:“某有一事要求典设,如能成事,百金酬?。
萍萍和蒋望回已经走到蒋府门口,宅邸门庭比她想象中的小。蒋望回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平时音和在宫中,府里就我一人居住,不必修大。”
萍萍没表态,跟着他进府,一般家宅进门后通常是前院、会客正堂,蒋家进去后却是一栋二层绣楼。
“这是音和闺楼,我们从小道绕过去。”
“好。”萍萍随蒋望回走左侧小径,避开绣楼,她发现府里没有假山凉亭,没有种花,甚至连树都没几棵,比广寒宫还冷清。
他们来到一方池塘前。这塘犹如汉水,隔断蒋府前后,水面上并无桥道,只十数个高过水面的石墩,表面被雕刻成叶状,要想去后半边蒋府,必须过这步?桥。
蒋望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气艰涩:“会客堂在后面。”
萍萍点头,主动跃上石墩,一个一个踩过去,蒋望回默默跟着后面,不抢不催,眼睛始终盯着萍萍双脚。
过完“莲叶”后,蒋望回叹了口气:“折腾你了。”
萍萍侧首眺蒋望回:“这步莲是蒋娘子设计的吧?”
和寒洞府格格不入,估摸蒋音和当时觉得好玩,未曾深思,等造好了以后才发现麻烦。她不愿日日步莲,于是闺楼改去前面,正堂移到后半边。
被道破,蒋望回苦笑:“我们太迁就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上回碎时谏言过,这次不再置喙他人家事。
蒋望回领着萍萍进正堂,堂内却无人,他几分窘迫:“你等着,我去找找。”
不多时蒋望回回来找萍萍:“我爹爹和秦叔叔在后厅用?。”
“那我等经略相公吃完再去。”
蒋望回笑:“不碍事,跟我走吧。”
萍萍跟着他走,心想秦叔叔又是谁?没问出口蒋望回就主动解释:“秦叔叔是户部侍郎,我爹爹的角兄弟。难得我爹回京,今日来家中叙旧。”
话说着就到了,原来后厅只在正堂后,萍萍只听见浑厚一句:“人带来了?”
她压根没看厅中人,就朝出声?弯腰下拜,嗓子铿锵响亮:“民女萍萍见过经略相公!”
再抬头瞧清相貌,萍萍一愣,经略相公蒋玄儒直裰,秀眉玉面,温润雅正,若非身上萦绕的那几分煞气,真看不出来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反像一位学士。
蒋玄瞧见萍萍的脸,亦是一怔,旁边的秦侍郎也放下碗勺,定定凝视。
萍萍拱手再拜:“民女敬仰经略相公已久,居西北时多受相公恩惠!”
“萍萍,”蒋玄念她的名字,笑着朝她端起碗:“你吃过没有?要不要也来一碗?”
蒋望回忙解释:“我爹和叔叔吃的是京师水?。”
“好啊,多?相公大人。”萍萍未扭捏,“我来之前没吃?,也从来没吃过水饭。”
蒋玄和那秦侍郎一齐笑起来,蒋望回去给萍萍舀了一碗,所谓水饭,是半锅稀粥熬到酸酸甜甜,再拌上干饭,萍萍尝了一口,蒋玄问她:“怎么样?”
萍萍直言:“不像主食,更似茶点。”
两位长者又大笑,秦侍郎道:“这就是茶点。”
蒋望回道:“萍娘子第一回吃,不知者不怪。”
众人真吃起来,食不言,没再交谈,等吃完了萍萍才感?玄当年施粥救命,蒋玄听完深深看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亦与父对视。
蒋玄收回目光,重眺萍萍:“本将身为一方地方官,恤治下民患,应该的。”
萍萍愈发心悦诚服。众人又聊了会,萍萍不好意思一直叨扰蒋玄,道了别,蒋望回送她出去。蒋玄和秦侍郎留在厅内,二人一直望着门口,秦侍郎悠悠感叹:“玄哥,这小丫头怎么长得那么像阿宝姐姐?”
半晌无回应,秦侍郎再道:“这么多年不知道阿宝姐姐下落,如今我任户部??”
“不必去查,”蒋玄打断秦侍郎,“我不想让你嫂子伤心。”
秦侍郎首肯,继而摊手:“还有,说好了我吃完就走,现在怎么办,出去不是打扰小字辈们么?希颜岂不怪我坏他好事!”
“待会再走嘛,蒋玄瞪他一眼,“你一刻也等不了?”
秦侍郎跟他打趣,故意反说:“等不了,我急着回去给真儿去疤。”
他女儿秦尚真不慎茶水烫手,留下拇指大一块疤,未出阁的女儿当无瑕,秦侍郎便来找借蒋家祖传的祛疤膏,他从前军帐里见过,伤兵涂上去敷几日,那些刀剑痕祛除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印子。
蒋玄晓得秦侍郎说的反话,白他一眼,过会,又忍不住叮嘱:“我家这药虽然奇效,但要想彻底去除,敷料一定一定七日不能去,然后务必三十日不能见水,别忘了。”
“放心,真儿的事我忘不了。”
蒋望回这边,送萍萍出来,不过五、六步,便问:“时候还早,带你到东京各?逛逛?”
“算了吧。”萍萍拒绝。
蒋望回反剪的双手在背后攥了攥:“说好了要带你逛的,难得你有机会出宫……………”
忽然二人都察觉到头顶湿意,再瞅地面,麻麻点点。
萍萍笑:“下雨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蒋望回吁一口气:“看来天意如此。”
他指二人右手边,府里唯几的老柏树:“你在这里等下,我去拿?。”
轻功来去,不多时就拿来一把?。
“只找到一把。”蒋望回说着就要撑开,萍萍推手:“你打吧。”
她朝前迈了一步,离开?下。蒋望回在原处伫立须臾,快步朝前赶上,将伞柄塞进萍萍手手:“你打吧,哪有男人打伞,女人淋雨的道理。”
他说着快步朝前走,远离伞下,两肩渐湿。
“谢谢。”萍萍寻常道谢。
二人前后来到池塘边,眨眼功夫水面上涨不少,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密密麻麻。
蒋望回踏了几步石莲,不放心,停下来回身注视萍萍踏莲。
她一手打伞,一手垂着,水面快涨到没过莲台,一脚打滑,萍萍本能伸手要去扶蒋望回,他也即刻抬手,可下一霎萍萍却自行稳住,站定,收回胳膊,手重垂下握拳。
蒋望回牵了个空,直直盯着萍萍攥拳的左手,不由分说抓起摊开,露出骇人伤口。
他突然就意识到许多端倪,萍萍扫地吃饭都刻意低垂的左臂,握紧的左手。
蒋望回紧紧抓着她的学不放,视线却无处安放,不住扭头,胸脯起伏,眼倏薄红。
萍萍想抽手,笑着解释:“没事的,我就之前做错事挨了一下戒尺,真的就一下,兴许是这两天这只手总碰水,就一直没收口......”
蒋望回突然深吸口气,揽住萍萍,她身骤,话也急止。
蒋望回靴尖只在水面点了一下,就携萍萍纵身飞过池塘。
落地后他放开萍萍,她立马朝旁边挪远一步。蒋望回看在眼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萍萍:“这里面类似金疮药,你抹了能好快些。”
萍萍犹豫片刻,接过躬身:“多谢蒋兄。”
“我送你走吧。’
二人离开蒋府,到医馆那条街时雨差不多停了,蒋望回又问伤口需不需要找郎中瞧瞧,萍萍忙摆手:“不用了吧,也太小题大做。”
蒋望回没再坚持,同行到东华门口,萍萍将已经收好的伞递还给他:“就送到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蒋望回缓缓接过伞,未即刻应声。
萍萍笑道:“今天谢谢你,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和经略相公同一张桌吃饭。”
蒋望回直道客气,萍萍同他挥挥,用的未受伤的右手:“那我走啦!”
蒋望回挥手目送,待瞧不见影才折返回府,一进门就见蒋音和站在绣楼前。她呼吸急促,似用了极大的定力才忍下来,挤出一句:“我有话同你说。”
蒋望回目眺绣楼:“回房再说。”
兄妹俩进绣楼,蒋音和将一踏入,就怒气冲天质问:“你竟然带萍娘子来家里?”
蒋望回面不改色,先关好门,才平静作答:“她仰慕爹爹,所以带她来见。”
蒋音和两肩不住耸动:“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帮我,还感叹自己有个好哥哥,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存了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你不要乱讲。”
“呵呵,你每回喊她娘子的时候,想的到底是萍娘子,还是官人娘子的娘子?”
劲风骤起,蒋望回一掌扇在蒋音和脸上。
音和捂颊,咬牙切齿:“怎么了,被我戳破了龌龊心思,恼羞成怒了?”
蒋望回沉默收,只闻呼吸声。
过会,呼吸亦轻不可闻,屋内死寂一般。
蒋音和重看向蒋望回,眉毛一挑,神色凄冷:“别忘了,你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