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见她良久不答,轻轻旋起嘴角,用惋惜的语气道:“如果你想留在润州,也随你愿。”
萍萍旋即摇头, 她愿意去的,只是…………
“开??店不是你的夙愿吗?”她终究问出来,追着柳湛目光,锁住,“六年前是你主动约定下半生就留在润州开??店,再不过问纷纷扰扰。’
柳湛第二回看见萍萍这种眼神。
上次还是她醒来的时候,平静中带着探究,疑惑中夹杂哀怨,深潭一般,他摸不着底,依旧怕极,对视时莫名心慌,就像人一脚踩空。
柳湛眸子转动,?子也飞转,很快想到说辞:“你知道他们犯的什么案子吗?赝币伪钞,从罪皆死。”
萍萍呆住。
铸私钱是死罪,不仅印钞的砍头,雕版的、造纸的、甚至卖颜料的,用假钞的,俱同伪造,一律处死。
萍萍身上冰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湛就在这时咄咄继续,其气凌人:“此案重大,如不查清,钱文大乱,物价翔踊,甚至可能动摇国本。家国面前无小我,虽然我也想和你一起经营汤饼店,”说到这他?中不受控浮现他煮面,萍萍接待的场景,话卡了一下,拼命挥去热气腾腾的
回忆,才能讲下去,“但我们不能以一几之私误天下!”
萍萍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惭愧自己眼界狭窄,自私自利,还有数分不该质疑柳湛的内疚涌上心头。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她斩钉截铁答应柳湛,又问,“大概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柳湛的手这才从杆上移下,覆住萍萍手背,带着她的手松开扫帚。
“走吧。”他说道。
萍萍便去放扫帚,离店锁门。她落锁时心里空落落,抬眼仰望三水汤饼的招牌,终忍不住央求柳湛:“官人,等案子结了我们再回来开好吗?”
柳湛无语,怎么又绕回来?
汤饼店汤饼店,三句不离这破地方,竟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她。
办完案他要带她回东宫的,自然不会回来,柳湛暗叹口气,耐着性子柔声规劝:“萍萍,今日你髻上落了两瓣海棠花,可还记得?”
“记得,”萍萍点头,“你替我拂去了。”
只是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柳湛沉声:“那海棠花绝不是六年前那朵。”
萍萍怔怔的,柳湛续道:“人亦如此,沧海桑田,?多?幻,如今我人在局中,很多事情,不得已为之,也有?多,不得已不为。”
“所以我们不一定还回来润州,对吗?”萍萍仰着?袋,睁圆杏眼对视柳湛。
柳湛点头:“我不想骗你。
官人如此坦诚,萍萍?着自己也不应该再扭捏:“好,官人去哪,我就去哪里。
她最后眷恋地看了眼铺面,狠心转身,大步流星走远,好久,才敢慢下脚步。柳湛唇角泛笑,过来?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往朱方巷走,黄昏暮影,天地沉闷,逐渐褪色的夕阳照耀下,萍萍微耷着脑袋,柳湛猜测她可能还在伤感铺子,又瞥见前
方不远,经常路过但从不打算进去逛的?楼。
宽慰佳人,亦能查案,一石二鸟,柳湛摇了下萍萍的手:“别难过了,前面?楼挑套头面,我送你。’
“我有。”萍萍旋即拒绝。
柳湛盯她:“你有什么?戴来戴去只这一支股?。”他相信天下女子没有不喜?首饰的,宫里官家一送头面,诸位娘娘就哄好了。柳湛想到这五指蜷曲,将萍萍的手攥得再?些,微扬下巴:“我乐意送我娘子首饰,怎么了?”
萍萍抿嘴低头,嘴笑弯成了钩。
她没再拒绝,任由柳湛拉着手进入?楼。
刚跨过门槛萍萍就往外退,柳湛蹙眉:又怎么?
萍萍这时才瞧楼外招牌,玉冠生,难怪了。
这家主要是卖冠子的,一进去满眼都是白玉冠、缕金冠、铺翠花冠,堂放华光。
萍萍从没想过要戴冠子。
因为冠子百两起步,寻常人家不敢望,更不可及。哪怕是富户,这一辈子撑破天,也就买一、两顶,重要场合撑门面。
萍萍直往后退,自家官人的钱刀头舔血挣来的,越发不能挥霍。
柳湛扶住她的肩不?再退了:“跑什么?”
萍萍踮脚,手放唇?,柳湛会意,弯腰歪头,她凑到他耳畔用最小的声音说:“这家东西我们买不起。”
柳湛失笑:“还没进去你就晓得买不起?”
任萍萍好说歹说,他都坚持要进,还将萍萍五根手指扣得??的,不允挣脱。
“这个怎么样?”柳湛指一金玉珠翠,宝蕴含的垂肩珍珠冠问萍萍,
萍萍眉攒成川字,虽然冠子方面的学识浅薄,但她晓得最便宜的是团冠,然后越大越贵,柳湛指的这个已垂至肩,能吞下两个团冠。
萍萍分唇嗫嚅,官人许是完全不懂首饰,不知深浅的人才敢这么问。正想着,柳湛已指那冠子问店主人:“这个怎么卖?”
“二百两。”
店主人报完价,萍萍情不自禁张大嘴巴,柳湛表情却无一丝?化,她睹着,心想:他多半是疯了。
她晓得官人是想把最好的送给她,但她不能糟蹋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萍萍摁住柳湛准备掏袖袋的手:“我不喜?这个。”
“那你挑一套喜欢的。”柳湛垂首,这垂肩冠确实一般。
萍萍假装挑选,实则快速略过,转了一圈,同柳湛摇头:“好像没瞧见什么中意的。”
“哎哟这都没一样入眼?”店主人挑眉叫囔,“小娘子好高的眼光!不是自吹自擂,淮扬一带,冠子比我家多的没几家,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娘子要是在我家挑不中,别处更挑不出来了。”
“我不喜?冠子。”萍萍找借口,“我想要的是,这里没有。”
她话音刚落,柳湛就往店主人掌心放了一锭银:“劳烦店家拿些簪?出来。”他有留意冠子越华丽萍萍略过得越快,便补充道,“捡素雅的。”
店主人收下赏银,竟真去后面取来数盒,每盒里各四、五支,
萍萍哑然。
只能硬着头皮看了,从左往右,倏然眼睛一亮,众当中有一只琉璃镶银的头钗。市面上的琉璃多作花瓶簪,这只却烧成满月形状,插在发间就好像把月亮戴在头上。加之别的簪皆是镶金,唯这支镶银,既合清冷意境,又能省钱。
真是哪哪都称她心意。
萍萍拾起满月钗:“我要这支。”
柳湛笑道:“其它呢?”
萍萍一愣,柳湛也一怔。
她一直以为的是一件,但柳湛许诺的却始终是一套,在他看来,头面理当搭配着戴,桥梁、金帘梳、梳篦、单股双股,还有耳环,缺一不可。仅仅一只单股权,哪里拿得出手?
“我戴一支就够了。”萍萍指头上给柳湛看。寻常哪有戴整套头面的机会,感?要买一套回去,可能就是压箱底,代代传。
柳湛沉吟片刻,抬手捏向萍萍耳垂:“好歹配副坠子。”
她有耳洞,却从未见她戴过耳环,戴起来应该很好看。
在柳湛的坚持下,萍萍最终又挑了对錾刻的金蜂赶花耳环,小巧精致,匠心颇具,耳垂上勾着不能动的是花,下半截坠子是蜜蜂,萍萍当场带上,走起路来蜜蜂乱舞,绕花采蜜。
出银楼街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捧着花烛、妆奁、衣匣等等,还有好些乐伶舞伎,吹拉弹唱,?走?跳,这群人都不走直的,柳湛怕萍萍被撞到,抬手护住,萍萍则伸手扶钗,怕刚买的银子在混乱中遗失。
二人皆驻足,有俩乐伶留意到他俩,走过来绕二人表演了一圈,萍萍还没反应过来,俩乐伶就摇摇摆摆继续前行,接着,一顶饰绸绣金的花轿经过。
“是迎亲!”萍萍激动地指给柳湛看,虽然没有记忆,但她笃定自己从小到大爱看这,因为此刻心情就突然变得极高兴,花轿走过去了,绿?袍,罗花打马的新郎官更在前头,萍萍拉起柳湛往前跑,柳湛边跑边问:“你记忆里我没迎过亲吗?”
“没有。”人多,萍萍?紧柳湛穿梭,“我只记得我们过拜堂。”
前方迎面过车,轿子堵住,方才绕圈的乐伶们都停着在等,俩乐伶还记得萍萍柳湛,见二人追过来,笑着走近吹奏,比方才卖力,一只笙一只唢呐,?节奏点头扬下巴。
萍萍目光追随乐伶,左右张望,不自?咧嘴角笑,皓齿酒窝。
四、五舞伎也凑过来,围着萍萍柳湛绕圈,今日大喜,人人春风满面,唢呐又热闹。萍萍情不自禁学舞伎扭腰、摆手、踏步,一曲终了前面仍堵着不得进,乐伶就掏喜糖要分给二人,一大把糖塞进柳湛怀里:“讨个彩头啊,愿我们今日的主顾也
如您二位一般,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那糖给太多,从柳湛指缝漏出去一颗,他半蹲去接,口中辨道:“不是。”
他的正妻将由官家拟定,绝不可能是萍萍,且也称不上蜜里调油吧,如今仍有几分做戏的成分。
俩乐伶听见柳湛否认,相视而笑,他们天天迎亲接亲,见得多了,眼前的大官人口是心非,口嫌心爱??他们第一回吹奏时大官人就紧张得不得了,始终臂护住小娘子,生怕她受伤害。
再则,他那双眼啊,简直是线追风筝,从那头到这头,一直长在小娘子身上。
还有,将才明明是嘴角扬起先笑了一下,而后才极速撇下,口称不是。
前面路复通,乐伶舞伎们随队前行,萍萍和柳湛在路边跟着走,到新郎官家门口,马停轿停,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变多,萍萍光听见里面念诗拦门,求利市钱红,但就是看不见,踮起脚也看不见。
她落下脚跟,心底叹气,忽觉后背一热,竟是柳湛圈臂将她完全护在怀中。
“劳烦?一?。”柳湛护着她挤入人潮,“?一让。”
门里门外,张灯结彩,正进行到克择官望门“撒谷豆”。
说是“谷豆”,但其实包含五谷、钱、果和糖,四面八方滚,孩童们一拥而上,争相拾取。有个孩童随糖倒退,眼看就要撞到萍萍身上,她伸手柳湛也伸手,同时按住孩童。
“小心。”萍萍提醒。
孩童扭头瞟她一眼,攥着糖跑远了。
萍萍回头同柳湛说笑:“虽然没有记忆,但总觉着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捡过糖。”
柳湛盯她少倾,轻轻一笑:“看着像是会干这种事的。”说完抿住双唇。
萍萍本就在柳湛怀里,稍稍后仰,轻靠上他胸膛,然后就感觉这胸膛也在朝前用力,似要完全粘乃至嵌进她的后背里。
萍萍侧仰首觑柳湛,他正直视前方,似看迎亲入迷。
克择官执着花斟又撒一回,许多人捡了糖径直剥开吃,见那糖和乐伶给的蜡纸一样,萍萍便也剥开一颗,送入口中。又听左右闲聊,说这糖有数种口味,萍萍便回头问柳湛:“你吃的什么口味的?”
“甜的。”柳湛答完,萍萍错愕。
她说真相:“你压根没吃。”
柳湛不会吃这种来路不明的食物,将方才装的那把糖一股脑转交给萍萍:“留给你吃。”
“让一让,让一让!”新郎家的家仆驱散人群,从轿子到家门口辟开一条通道,家仆们麻利铺好一卷青席。礼官这时才囔:“请新人下轿??”
轿往前倾,两位女扶出新娘,销金盖头遮面,只能瞧见她的红罗大袖,和同色的销金裙,红霞帔,萍萍痴痴凝视,虽然没有迎亲的记忆,但有拜堂的,她也穿过类似的一身,但盖的不是绸缎盖头,而是能瞧见面目的绛纱,纱罩住她头戴的云
月纹缕金冠,萍萍立马回头告诉柳湛:“我戴过冠子的!”
柳湛嗯了一声,哪个女子不爱戴漂亮冠子,她后悔又想买哪个了,明天回去买便是。
“我们拜堂的时候我戴的冠子。”
鞭炮炸着,唢呐吹着,四周人声鼎沸,柳湛少听一个“的”字,以为她想封御侍的仪式上戴冠子,俯视萍萍,随口就应:“好。”
萍萍嗫嚅。
新娘子进了门,天也渐黑,门前一下冷清下来,萍萍和柳湛跟着围观的百姓散去。好在这一趟顺路,朱方巷就在不远处,二人?手归家,越走行人越少,到最后只一条窄巷和天边月亮。
月华如练,满月冰盘,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竟已是三月十五:“今天已经十五了,难怪,难怪。”
难怪月亮又圆又大。
她抬手摸钗,反复摩挲,嘴角一直弯着,酒窝深陷。
柳湛瞥萍萍,瞟,又瞧天上的溶溶月,笑道:“你好像很喜欢月亮?”
怎么这么宝贝高兴?这月料子很低廉的,既然喜欢,日后回去东京,给她再打套有份量的,都呼应皓月,她岂不是会更高兴?
柳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想方设法博佳人一笑。
萍萍停下脚步,半转身,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话要讲,柳湛便也驻足,微微歪头,萍萍没被牵着的那只手空攥胸前:“因为......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月亮!”
柳湛缓慢挑眉,只听天子明如日,她的比喻倒新鲜。
“我在西宁醒来,靠着石头,脑海里第一段冒出的记忆就是你,你侧首看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你穿着白袍,开口讲我听过最温润的官话,我想,你就是仙人,就是月亮!”萍萍激动得耸肩,复又垂首,声音也变小:“后来我渐渐恢
复多了记忆,得知你是我的官人,第一反应竟是自卑,我何能何德能攀上月亮。”
她是地上凡俗物,如何堪配太阴君。
萍萍重扬起脑袋,眸光灼灼,既大胆又诚挚:“总之我很喜欢月亮,也很喜欢你。”
她现在牵着月亮,戴着月亮,天上还有一轮。
黑夜里,柳湛脸颊暗自发烫。
萍萍和他十指紧扣往家走,两人再无话讲,但手上皆在用力,拼命把十指扣紧,萍萍想:官人说六年前的海棠不是如今的花,但今晚的月亮还是六年前的月亮。
她朝柳湛靠近数分。
柳湛这厢却十分紧张,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每走一步更添一份忐忑,但心里却高兴的,甚至还有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他也不自觉朝萍萍方向挪了一寸。
于是两人越走越近,原先牵着手中间有半身距离,现在是胳膊贴着胳膊,且两只胳膊都在用力相抵,却依旧谁也不讲话。
到门前萍萍单手开锁,另外一只手还反牵着,两人的姿势分外别扭,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
砰??砰??
锁开的那一霎忽闻巨响,萍萍和柳湛循声望去,是那新郎官家的方向绽放烟花。
“烟花。”萍萍呢喃。
“嗯。”柳湛沉沉应声。
两人只瞥了须臾就无心再赏烟花,试图手牵手,胳膊贴胳膊,,并排挤进门,果不其然卡住了,又你让我,我让你:“你先。”
“还是你先。”
突然都变得极其客气。
萍萍反锁门,柳湛伫在身后等她,她锁好一转身就看见他低下来的脸,二人俱屏息。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然后都瞟向唇。
柳湛心忖,如果点到即止,应该不算蜂狂蝶乱,不算失德。
他就只尝一尝……………
柳湛弯腰,企图飞快在萍萍唇上一啄,然而四瓣相触的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想是一回事,真发生了又是一回事。方才敢那样想,因为没有和想吻的那个人试过。
星火燎原,非他所能掌控。
粘了几刹,萍萍欲分开,柳湛却轻蹙两眉,似乎不满她的动作,他不由分说托住她的后脑勺,按着脑袋迫使四瓣唇继续胶黏。他无师自通转头,一会吸吮一会舌尖轻触,逐步加深,开闸的洪,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只能汹涌澎湃。
还有她那对坠子,摇摇晃晃,早就令他心神荡漾,柳湛伸手摸向那对蜜蜂,捧着她的脸,从唇挪到唇角、面颊、脖颈再到耳垂。
萍萍一开始被柳湛气势慑住,完全不能动弹,后来才抬起两只藕似的胳膊搭上柳湛肩头,箍着他的脖子,她的指腹在他后脖颈游走,然后往上,摸到他耳后那颗小痣。
柳湛的欲念在这一霎到极点,喉结滚动,喘息.粗.重,崩堤只在瞬间。
不可。
此刻若继续到底,是偷试,是苟合,无礼未封,不成体统。况且他从未有过,第一次怎么也要尊重之,先礼后行。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迫捉住萍萍的手,将她的胳膊带离肩膀。
然后,极其艰难缓慢地后仰,上身一寸寸与温床般的萍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