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
雕花床,绡金帐,水晶瓶内繁花似锦,龙檀木雕的仙鹤口衔线香,袅袅正焚。
满室温馨,唯独坐在?椅上的小娘子一脸清冷,她不仅腿残,双目也空洞异于常人。
堂堂嘉勇侯,官家的表外甥?道,竟在?椅旁亲自喂粥,为了将就女子,全程躬身,小心翼翼,每一口都要先吹到不烫。
“今日这粥加了干贝,你尝尝,要是嫌我再给你重做。”凌?道语气讨好,活脱脱成了个狗奴才,但他的精气神倒是远比那日凉亭下快活,热情洋溢,“还是喜欢昨日小米熬的么?也好,那个的确好消化些。”
“朱郎中说你已经在一天天好起来,再过些日子就不用吃流食了。”
“朱郎中致仕前是翰林医官院的正院使,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看来看去治不好,最后都是去宫里请他,两、三副药下去,药到病除。
“你也会好起来的。”
“没好起来前,我也只吃流食,陪着你。”
??道喂一口讲一句,一个劲的自说自话,女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张嘴吞咽,两瓣唇在动,俨然就是个木头人。
“早晨下了会雨,若是觉得冷,我把地龙再烧起来?”
女子依然不答他,喂完了,凌?道挥挥手,有婢女进来收碗勺,他自己仍待在房内,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子冷不丁开口:“我二哥和小环呢?我要见他们。”
凌传道面露惊喜,转瞬却成惶恐:“我不知道他俩在哪,我已经许久没有干涉了,也没有监视,都是他们来找我,予取予求。”他定定对视女子,哪怕女子不能视,“你信我。”
女子只道:“我要见他俩。”
“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就通传。”凌传道语气极轻柔,少倾,勾唇角,凄凄一笑:“巧娘,你这算不算肯跟我说话了?”
女子合唇靠着?椅,恍若石雕。
凌传道抬手,吩咐婢女:“去,喊三娘子来,顺道问下?提举在不在扬州,在的话,就说夫人即刻想见他。”
半个时辰后,一瘦小漂亮,戴冠子的女娘人还在门外,笑声就传进来:“姐姐,听说你找我?”
轮椅上的小娘子浅绽微笑,看得凌传道瞬间了。可她这笑却是对着门外的:“你最近还好吗?”
“好啊。”戴冠女娘往里走,笑吟吟打量轮椅上的小娘子,凌传道打断巧姐姐的双腿,弄瞎她的眼睛,现在却又想她好,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情。
戴冠女娘刚走到轮椅旁,就有婢女来?:“帅臣,?提举去毫州公干,尚未归来。”
戴冠女娘闻言,笑眯眯看向凌传道,凌传道也回盯女娘。
他一脸冷戾,却用温和语气追问身后婢女:“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
“本月十八日走的,说是巡察利,归期未知。”
“哎呀,阿兄,”戴冠女娘插话,“你明知姐姐想杨提举,怎么还放任提举去那么远的地方?"
“与我无关,我不参与,他们茶盐司自己的决定。”凌传道即刻撇清,眼仍??盯着戴冠女娘,戒备紧张。
轮椅上的小娘子右手探出,在空中摸索,戴冠女娘旋即伸手让小娘子握住。
小娘子笑:“就让他去巡察吧。”
“都听姐姐的。”戴冠女娘绕到轮椅后面,“姐姐,这屋子闷得慌,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好。”
戴冠女娘便推起轮椅,凌传道像只恶犬般紧盯后面,二女移一步他便移一步,但动作极轻,无声无息,但听声音,会误以为他没有尾随。
二女说说笑笑,绕奇石屏风,穿葡萄花架,到园中凤尾竹?停住,远处假山凉亭,??一池清塘。
戴冠女娘给盲女描绘水中游鱼,凌传道就在盲女对面站定凝视,不多时一长随翻假山来到凌传道身边,禀道:“帅臣。”
二女同时止声。
凌传道脸色瞬间变得极?看,示意长随同他上到凉亭内,这回不再刻意掩盖?步声。
“帅臣,今日林中丞去的衙门。”
“戚有恒呢?”凌传道直呼扬州知府大名。
“陪着呢。”
凌传道看向凤尾竹丛,二女嘴唇?合,他听不见,忧心忡忡,同长随摆手:“好了应该不会有事,林元舆如果这几天都在府衙,就不用再来?了。”
凌传道匆匆下山,赶去池塘边,又蹑脚没了声音。
与此同时,扬州府衙,林元舆过了一部分近年卷宗,最近一两年治安好,两院的登闻鼓一年半无人敲响,整座扬州城连丢猪这样的小事都不曾发生。
扬州戚知府得意笑道:“我们扬州累世承平。”
林元舆记起来,去年官家曾夸过扬州治理有方,便道:“不仅仅扬州,如今是四海承平,国泰民安。
“天下所以平者,政平。”诸官会意,也纷纷夸起官家,说盛世阳春,天下大治全因出了位中兴明君,听得柳湛在旁连连自省,他继位,千万不要被媚官惑心。
既然承平无事,便早早结束,戚知府要再请林元舆吃酒,柳湛瞟一眼蒋望回,蒋望回会意,埋首禀明林元舆:“林公,属下们都是第一回来扬州,还没逛过,今日散衙早,想自己在城里走走。”
“去吧去吧。”林元舆会意,继而也婉拒戚知府,说自己年纪大,天天吃酒吃不消,先回驿?去。
柳湛则同蒋望回沿街踱步,走过三、四条街,确认无人尾随,柳湛才道:“我想去守守闻登鼓。”
蒋望回?唇无声,随柳湛去,两人在街对面酒楼要了间包间,隔着漏窗守了两个多时辰,从白天到黑夜,确实无人击鼓,且街上人来人往,十分融洽。
蒋望回眉眼间不由浮现一丝欣慰:“看来真是安居虽然。”
“走吧。”柳湛示意他结账。
二人出酒楼走不过百步,就听见嚎啕痛哭,再看是一家五口,着孝服,持白幡,坐在一户宅院门口大声泣述。
柳蒋二人听了一会,原来他们是隔壁人家,邻居扩建,侵占二尺宅基,拒不拆还。
于是便来?坐。
柳湛与蒋望回对视一眼,蒋望回上前问那穿戴孝的家主:“老人家,既然如此,怎么不去报官?”
“报官?”一家五口,齐刷刷用听到天大笑话的表情望着蒋望回,周遭围观百姓亦纷纷附和,柳湛和蒋望回这才知道,本地规定,报官原告需提供原被告祖宗十八代户籍和详细生平,且口说无凭,要文牒齐全符合,才予办案。
蒋望回蹙眉:这不故意为?吗?难怪百姓宁愿每日?坐,也不考虑报官。
“老丈,”柳湛启唇,问那家主,“这规矩是一惯如此,还是新拟定的?"
“也不算新吧,都出台两年了。”
“两年也挺新的。”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柳湛负手转身,径直往驿?方向走,蒋望回紧随其后。走出十来步,忽冒出一长随伸臂拦路,柳湛本能扣手,按上袖里剑。
那长随先躬身,而后手指街边酒楼:“二位大人,我家郎君邀二位楼上一叙。”
他称大人不称大官人,蒋望回便以为是本地官吏,想要官场联络,旋即拒道:“承你家大人好意,只是我们才吃过一回酒,已不胜酒力。”
长随依旧挡在面前,掏出一枚铜钱递给柳湛:“大人们误会了,非是联络,我家郎君想请教这枚铜钱是真是假。”
柳湛指捏赝币瞧了瞧,噙笑吩咐蒋望回:“你先回去。”
蒋望回忧心忡忡瞥柳湛,柳湛却已朝长随颔首:“劳烦带路。”
蒋望回见状,不再迟疑,一心赶回驿馆,柳湛独自进入酒楼。
一楼大堂尚且喧嚣,到上面二楼三楼,逐层渐静,长随领去的又是最僻静的包?,他一定门口,霎时万籁俱寂。
长随抬臂开门:“大官人,我家郎君在里面。”
柳湛颔首,带笑步入,长随旋即从外面关上门。包厢内里不大,只一桌两椅,上面摆些许酒菜,一素衫青襟,戴垂脚蹼头的小郎君正立于窗前,背对柳湛。
小郎君生得颇矮,才到柳湛肩头,他似乎在望窗外,柳湛噙笑也走近瞧,才发现窗外就是正街,可他方才进酒楼前上眺观察过,并无窗户??做得机巧,包厢内的人能一览街景,窗外的人却窥不见厢内半点。
华灯初上,街上缕缕行行,小郎君转过身与柳湛面对面,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笑问:“大官人可还认得我?”
柳湛淡笑,这做东之人虽着男装,却无喉结,耸胸脯,上回见时她还是一脸浓妆。
柳湛自去案几对面,缓缓坐定:“一场杂剧也好笑,来时无物去时空。”他顿了下,“双双娘子,好久不见。”
“大官人好眼力,好记性。”女子亦笑,提壶为柳湛斟酒,“一壶玉液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酒水哗啦,女子续道:“奴其实不叫双双,家父老嘉勇侯凌遐龄,双双名小环,家中人称三娘子,大官人也可这般呼唤。”
蒋望回赶回驿馆时,天已颇黢,街对面同文馆的店铺都关了门,他抬头一望,就觑见窗后丽影闪动,继而消失。
蒋望回收回目光,跨入驿馆,径直走向林元?所住客房,却见萍萍小跑下来,正对着他迎了上来。
蒋望回愕然停步,完全没想到她会下楼。
莫不是太心急只瞧了个大概,误以为殿下也回来了?
他如实告知:“萍娘子,你家官人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萍萍点头:“我知道。”
轻轻三字,蒋望回心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