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边走边?:“人人皆道江南好,听闻父皇贵体欠安,我只愿早还家。”
柳沛旋即停步:“你要去福宁?啊?那我不跟着去了!”
柳湛笑:“你今日向父皇请安了么?”
“唉,别说了,”柳沛长叹,“早上在福宁和仁明各挨一?骂。”
“你又做什么惹父皇和娘娘生气了?”
“学问没做好。”
柳湛放慢步子,侧首食指指向柳沛:“你呀!”
他前行经过御苑荷池,花已无一, 半池绿萍,柳沛在后追着解释:“我就是没背对滕文公问孟子,一时?茬了,娘娘竟说我连八弟、九弟都不如。”
柳湛脚下一?:“娘娘在亲带两位弟弟?"
柳沛点头:“最近几月是这样。”
皇后诞下柳湛后再无生育。柳沛的亲母是位?霞帔,生他时难产亡故,所以自小跟着柳湛一起,由皇后抚养长大。
八大王、九大王是官家近年新得的美人诞下,二位娘娘母凭子贵,晋封郡君,亲带小皇子,怎么现在又跑到皇后那去了?
柳湛边走边慢悠悠回?:“娘娘慈母心。
“六哥,你笑什么?”
柳湛停步:“我呀,笑你再走下去,要直接跟我进福宁殿了!”
柳沛这才惊觉自己又追出许多路,官家的?殿近在咫尺,赶紧调头溜远,柳湛目眺柳沛背影,渐敛笑意。
少倾,果决转身,拾级踏上福宁殿, 不再回头。
他央了黄门通传,不一会官家召见,柳湛进殿对着上首就拜:“儿臣参见父皇。”三呼万岁并叩首,接着便迫不及待关切:“父皇,您身体好些了吗?”
官家半躺半卧在暖榻上,手中正抚一只狸奴,榻边仙鹤炉袅袅着龙涎香:“站起来说吧。”
柳湛这才起身,官家续道:“我这老毛病不碍事,但到底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
柳湛面露怯色,吞吐犹豫:“刚到扬州时,凌传道告诉儿臣。”
官家冷哼一声,怀中狸奴受惊从他膝上跃下:“他造得那些还不够,还来打听朕的动向。”
柳湛即刻接话:“凌传道恶贯满盈,自是死有余辜。”他顿了顿,“只是......他临时前托儿臣给娘娘带一句话,儿臣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待会......打算去仁明宫请安时问清。”
“什么话?”官家轻问。
“他说表姨有一条?玉?带在娘娘那里,就这半句,无头无尾,叫人摸不着头脑。”柳湛一脸迷茫,“待会还是问下娘娘。”
“那是什么?西?”官家坐起弯腰,捉回狸奴,“死到临头胡言??,别去扰你母后清净。”
片刻,柳湛颔首:“父皇所言极是。”他叹了口气,“那凌传道一说父皇龙体抱恙,儿臣心揪起,差点当场就乱了方寸,之后日日关心,夜夜难寐,只盼能一日更早一日见到父皇。”
官家打量柳湛,的确清瘦不少,眼下浅淡青黑。官家缓缓道:“太子孝心。”
柳湛言?诚恳,神色恭谦:“为臣莫大乎尊君,为子莫大乎尊亲。”
官家将狸奴抱高些,贴着胸膛:“听说你从江南带了个女人回来?”他睨柳湛一眼,语气调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眼底青黑是被红粉吸了?呢!"
柳湛一哂:“就是个玩意,儿臣晓得分寸。”
官家低头逗猫,怀里的狸奴比??美人重要许多,头也不抬:“分得清轻重就好。”
??和官家的后宫类似,分宫、仪、服、食、?、功六尚。
十名少女中,只有萍萍和那黑皮大眼的少女入尚?局。
尚寝又分舆、苑、灯、设四司。
司?主理太子出行舆、伞扇羽仪;司苑管种花种果,司灯灯油火烛,萍萍分在司设司,负责帷帐、被褥、枕席,简而言之,铺被子的。
“既入?宫,就要竭尽全力服侍殿下。”
“没有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离宫,不得进入正殿,不得随意与外人见面,不得勾结内侍。”
萍萍和另外那名少女在院中听训,条律和之前统领讲的大差不差。
教她们规矩的?典设看起来和萍萍差不多年纪,身段纤细,面貌清秀,是个笑相,训起话也??和和,不觉严厉。
做宫婢行走站立皆要讲究仪态,帷帐束起时必须折六褶,被子叠起长两尺宽一尺,玉枕摆在床头三寸?,一切都必须毫厘不差。甚至连执掸子的姿势、?床的手法,乃至整理被褥的时长都严格规定。
若有??,视轻重罚戒尺一至十下。
?典设十分耐心,手把手教了个把时辰,从白天直说到晚上,才验视她俩。
萍萍全程认真听,一刻不敢怠慢,所以上手比较快,她已经叠好被褥,另外那名新进宫婢仍在犹犹豫豫,不知枕头该放何处。
对金钩,萍萍默道。
?典设讲时她讨了个巧,?得刚好三寸时,枕头右下角是与账的金勾尖平齐的。
那丫头才十二岁,萍萍不忍心,主动接过枕头帮着放了,二人刚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铺设。
“左手都伸出来,掌心摊开,我来检查,如有?处便打。”谭典设虽然这么说,但检验了两侧帏帐和被子,都没有动戒尺。
谭典设又看枕头:“这玉枕放的地方不对。”
萍萍张目,不可能啊,典设方才也是枕尖对金钩,而金钩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谭典设说着就在二人掌心狠狠各击一下。
萍萍和那宫婢都疼得叫了一声,她本能缩回手,发现就一下,手掌就破皮了。
她突然知道之前听到的惨叫是什么了,是女官在殴打宫人。
可条例规定了,如有错处,可罚一至十下戒尺,无可指摘。
萍萍咬唇。
不过谭典设只打了这一下板子,之后待她们还是和和气气,晚上赶上放秋社社?,亦无苛刻。萍萍分到的米?上铺满猪羊肉、腰子、肚肺和奶房,正端碗坐在阶上吃,忽有人喊:“银娘子。”
萍萍迟钝少顷,才反?过来这是自己的新名字。
循声望去时,黑皮大眼的少女已经端碗要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膝盖屈得极慢。萍萍关切:“还疼吗?”
少女之前被罚跪了一个时辰。
少女摇头,纵使如此萍萍还是放下碗搀扶一把,等那少女坐下开吃,萍萍才拾起碗筷,笑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我就不叫你什么娘子,直接喊夕照吧。”
“你晓得我的名字?”少女反问。
萍萍一笑:“晓得,怎么不晓得,十个人的名我都记了,只是你之前没再和我说话,我怕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不好意思喊你。
“我也记了十个人。”夕照小声嘀咕。
萍萍看她碗里红彤彤的,除了猪羊肉、腰子,额外添加许多辣子,便问:“你喜欢吃辣啊?”
“我是零陵人,无辣不欢,一日没得辣子不行。”少女将碗递过来,“你要分点吗?这后厨的辣子可以的。”
“好啊。’
“那你挑。”
萍萍使用自己的筷子挑了一小撮未碰的辣子,放碗里拌了,果然更香。
“你为什么进宫啊?”夕照问她。
萍萍垂首勾唇:“因为我最重要的人在这里。”
“我也是。”
萍萍愣愣侧首,夕照的官人也在宫里?
夕照一笑,告诉萍萍自己以前是世家婢女,侍奉的娘子去岁入宫做了典籍。
“我家娘子从来不把我当作婢,而是当妹妹养,教我读书,吃穿用度不曾亏待。娘子入宫前给了我卖身契,让我自去立户或者嫁人。可她的恩情我必须结草衔环回报,所以我追随娘子进宫。只可惜......分来东宫。”
“以后应该可以调过去吧?”萍萍问。
夕照点头:“可以,但司籍司那边不好进,得我自己努力,到时候开课了多学一些。”
“开课?”
“尚仪下面有司教司,你不知道?”夕照反问萍萍,“会教授我们这些宫女妇德、妇容、妇功,书画算术。”
“这么好?”
“是故去的太后娘娘推恩,开设司教司,她说读书方知自古兴衰,不能只惟男子,妇女亦不可不读。”
萍萍听得抑不住面上喜色:“那我以后也要去读!”
她和夕照皆两眼放光,相视一笑,继续吃饭,却不约而同发出嘶的一声。
破皮的掌心不小心碰到碗,生疼。
两人互相看了眼对方手掌:“你也还没收口子呢?”
“没有,不过我皮粗肉糙,过几天就好了。”
二人双双点头,却不知萍萍待过寝的消息如一阵风传遍东宫,有些人畏惧太子,便也忌惮讨好萍萍,可还有一些,例如谭典设,她十三岁入东宫当差,勤勉数年,费尽心机,才调进最容易晋升妃嫔的司寝局。原本那年太子要通人事,选定启蒙
侍寝的是她,却因为太后崩逝,一拖再拖,到现在被银照捷足先登!
谭典设心底已经妒骂了一百遍狐媚子,不要脸,面上却温柔又和善,惩戒也仅打一板,挑不出错,但那板子事先抹了药水“百日皴”,皮肉打开后药浸进去,如冬日冻疮,一百日都会肉翻皮卷,裂口呲着不收。
八月秋社过后,没几日便至中秋。
宫里挂起花络,官家在延福宫设家宴,桌上摆着快马加鞭送来的临潼石榴、罗田板栗和南丰柑橘......皆是时令美食,最吸引人的是太湖新蟹,官家上月新宠郑美人,圣眷正浓,比起别的妃嫔,多赏了两只新给郑美人。
官家仁厚,十四至十六三日,允宫人内侍出入掖庭,若是东京本地人,可回家团圆。
因此今日宴上演奏的司乐司伶人不多,但寥寥数只丝篁,亦能奏出飘飘仙乐。
官家微醺,思缓慢舞,便令郑美人在众人面前献艺。郑美人脸涨通红,似乎并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跳了,一舞未完,皇后携她母家的侄女范牧君姗姗来迟。
上官家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置,皇后径自落座,笑道:“这么好的歌舞,陛下应该把百官都召集来同乐,欢度中秋。
官家却道:“中秋合该各回各家团圆,把人都拘到这里来做甚么?皇后这么热心,之后的重阳节可主持操办。”
皇后不说话了,举起酒杯,浅呷一口。
她是官家登基后立的续后,与他年岁相差颇大,从前老夫少妻倒也恩爱,如今不仅话不投机,坐在一起,一个红颜如旧,一个鬓发花白,光瞧面貌也不搭了。
皇后母家侄女范牧君与柳湛是堂兄妹,回回宴席都坐他旁边,今晚亦如是。后面有宫人为二人剔蟹,范牧君金签插一块雪白蟹肉,浸过姜醋,捂嘴慢咽,而后同柳湛笑道:“太子哥哥,这蟹不错。”
柳湛淡笑不语。
半晌,范牧君举杯敬柳湛:“太子哥哥,中秋康乐。”
柳湛隔空举了下自己酒杯,浅笑:“范娘子同乐。
范牧君脸上表情一僵,复又重笑,嗔道:“从前叫人家牧君妹妹,如今却唤范娘子。”
柳湛只笑,放了酒杯,起手剥橘,他自己不察,但席间已有不少人留意到,平常不愿旁人知晓喜好,每道菜只尝一口的太子殿下,竟一连给自己剥了三个柑橘吃。
范牧君拿起自己桌上柑橘:“太子哥哥,我也给你剥一个吧?”
“范牧君??”柳湛另一侧,柳沛隔着一张桌模仿她语气,“太子哥哥??明显吃够橘子啦!”
“你!”
二人动静过大,官家和皇后一起看来,皇后笑问:“阿七,在说什么呢?”
官家亦道:“不要欺负你牧君妹妹。”
皇后又说:“陛下所言极是,中秋佳节理应团圆和气。”
柳沛听到“中秋佳节”这四字心就哐当一沉,预感不妙,果然,官家随后便命他背诵中秋名篇《春江花月夜》,柳支支吾吾:“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卡壳半晌,忽伸指续道:“我还晓得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官家一个板栗掷过去,柳沛忙躲。
最终,七大王因不学无术被罚了三日禁闭。
东宫这座不起眼小院住了四名宫婢。中秋,夕照趁圣谕开恩,去司籍司寻她家娘子,另外两名宫人,一个回家,一个和相熟的宫婢约着一道出宫逛东京,只有萍萍一个人独留院中。
小院的台阶凉如水,她和夕照平时就坐这吃饭、聊天,现在她一个人坐着看月亮。
自从进了东宫,萍萍没有再见过柳湛??她听别人说,太子有卧冰哭竹,扇枕温衾的孝心,这些天一直在官家的福宁宫侍疾,没有回东宫。
事出有因,她一点也不怨他。
今日中秋,团圆夜,他会回家吗?
她在自以为的“家”里等了一晚上,一直望着门口,柳湛没有出现。
翌日,她才知晓昨日官家设了家宴,哦,原来他有团圆。
萍萍有些失落,但没有怨,正?院子,将落满地的桂花找到一处,余光瞥见蒋望回从门口走近。
萍萍立定扫帚,待他再近些,福身道:“蒋兄。”虽然已经过了,但还是祝了句“中秋康乐。”
蒋望回颔首回礼:“娘子中秋康乐。”
萍萍蹲下来将桂花落叶一扫进撮箕里,蒋望回在她身边也蹲下:“难得官家允出宫,没出去逛逛?”
“没有。”
“那今日出去?我说好了要做向导带你逛东京。”
萍萍未应声,蒋望回又道:“我爹爹回京述职了”。
萍萍眼睛一亮,扭头看着蒋望回,他面泛微笑:“刚好赶上中秋,你想见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