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却浑然未觉,收回前倾的上身,笑道:“好吃,我官人煮的面最好吃。
柳湛僵硬扭头,盯着她沾了些许面粉的脸。
“放肆!”他突然拂袖厉喝,犹如晴天骤下暴雨,萍萍先是一愣,继而被怒目怒气吓到,不自禁后退半步。
复又呆傻:官人这是怎么了?
柳湛重重呼气,既恼萍萍,又恼自己,又觉此刻再不对她冷面冷心,定会被天下人耻笑。
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般不知廉耻?好似那烟花柳巷,行首人家!”
讥讽这话后他竟觉得心里好受些,也是,方才那一定是下三滥的勾.引手段,他怎可能被这低贱女子打动。
他继续告诉她:“我不会有这样寡廉鲜耻的娘子,兴许.......我就不是你的官人。”
萍萍整个人随柳湛言?起伏,先面颊涨红,继而心里一凉,再然后胸脯起伏,气息不畅,四肢也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柳湛出门,头也不回。
萍萍嚅唇唆腮,鼻尖酸意难忍,她吸鼻子,垂着的两手捏拳,再捏拳,才没让眼睛里的金豆豆掉出来。
她想,官人一定是还没想起来,才说这样伤人的话,等他重新?起来就好了......萍萍想着,追了出去。
柳湛站在院内,萍萍?手?脚凑近,正琢磨怎么开口才能关系缓和,柳湛已自?过身来,微微偏头,看她。
他下巴朝厨房方向一点:“厨房那点面别浪费了,晚上还是吃小排面吧。”
官人主动找她说话......萍萍鼻子一酸,看来官人也自觉方才话重,想要缓和。
萍萍赶紧顺台阶下:“好,好,我去煮。”
“家里排骨还有么?”柳湛似不经意道,“??的排骨还挺好吃,没有了可以再?点回来。"
“我去?!”萍萍一口答应,拔腿要出门,却又想起,这会肉早卖光了。
“明早?行不行?”她同柳湛商议。
柳湛瞧她猫着的背,微扬的脑袋,深深两个酒窝,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伸手难打笑脸人。
但他也只心软了须臾,就重硬起心肠:“行,但你有?吗?”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百文交子,交给萍萍。
萍萍越发觉得柳湛是嘴硬心软,冲他笑了又笑:“明天我保管给你把肉买回来。
她没忘?柳湛的吩咐,说完就进厨房煮面。俄顷,柳湛也进来,接水泡药。
萍萍脸对着锅偷笑,官人骂归骂,但现在还是蹲下来给她煎药。
今晚依旧是两碗小排面,只一碗加葱。
夜里床上,柳湛再次睁眼??萍萍的小腿又搭上他小腹。
这回柳湛没有坐起横?,依旧保持侧躺朝外,背对萍萍的姿势,他一只手按着袖里?,另一只手捉住她脚踝,把腿挪下去。
日子一日又一日重复地过,子出?,卯收工。
柳湛帮着收拾?子,萍萍?叠帕子?商量:“待会我们先去?记买肋排,再回家。”
柳湛淡道:“你去吧,我有些乏,想先回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萍萍心一下揪紧,“要不要请脉?"
“无甚大碍,回去打个盹就好。”
“那你别再这收拾了,赶紧回去!”
柳湛竟不客气,放下?子就走了,剩萍萍一个人,放帕理盆,熄灭炭火,而后才拉着洗面汤车去?记。
大半刀手都在忙,只有小?并另外一个刀手闲着,望见萍萍,打招呼:“萍娘子!”
旁的刀手闻声陆续抬头,也打招呼。
萍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问好,又问:“小?哥,还有没有六对的肋排?"
一头猪有十四对肋骨,前面的连带了颈肉,后头的柴,只有中间六对细嫩。
“刚好还剩两?。”?刀手从钩上取下一?,“这块好,上回我们东家送你的就是这种,拿回去烧小排,煨汤都好吃。
“就要这个,多少??”
刀手用秤称重:“六十文。要不要剁?”
“能剁最好,谢谢小叶哥了。”萍萍觉得柳湛给的那张交子面额偏大,便想自己凑六十文给了,哪知翻来找去只有四十一文?板,还得用那张交子:“没有零的,麻烦小叶哥找了。"
“跟我客气什么。”刀手回着萍萍的话,却往她身后瞟,萍萍再看左右,发现旁边的刀手,买肉的娘子和小们,目光也聚在她身后。
怎么了?
萍萍疑惑?身,睹见裴小官人站在她身后三步距离,莲瓣玉冠,茶白鹤氅,人比雪皎。
“裴小官人。”刀手招呼。
裴小官人笑笑,往?位走,萍萍垂着脑袋让到一边,听刀手剁排骨,啪啪直响。
油?包好,刀手再数四十枚铜板给她:“喏,你点一点,是不是四十文。”
“不用点了,您我信得过。”萍萍收货收?,放到车上,调头就走,裴小官人随即叫住她:“萍娘子。”
萍萍脚下一顿,板起脸回看,见裴小官人正面对她,还伸了右臂,悬在空中。
他的气色好像比以前更苍白,却还是挤出笑,柔声询问:“在下有几句话想同娘子讲,能否借一步说话?”
萍萍心一狠:“不行,我官人还在家等着我呢。”
说完回正脑袋,拉车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萍萍家中。
蒋望回正将袁未罗、蒋音和找的零?呈给柳湛,有交子有?板,皆混假.钱:“是张记的刀手找的。”
柳湛抬手,示意蒋望回收好。
“张记属下查得八九不离十,郎君若是有空,可与属下同走一趟。”
“就今晚吧,此事易早不易迟。”柳湛旋即接话,“你身上还有蒙汗药吗?”
蒋望回昨晚进张家,有几头猪没吃饱叫得厉害,给它们用了点蒙汗药:“还剩大半包。”他以为柳湛也要药猪,“我待会再去备些。”
“不必。”柳湛抬手讨药。
蒋望回呆了须臾,递上蒙汗药,柳湛收好:“她快回来了,你速去。”
蒋望回拱手应喏,接着纵身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过了会萍萍就到家,柳湛上前接车,萍萍先把排骨吊井里保存,轱辘转动,吱吱呀呀,萍萍笑道:“这轱辘老了,得修修了。”
柳湛瞥着井底:“这块排骨多少钱?”
“六十文。”她主动道,“你给的那张交子太大,我本来不想麻烦人家,但身上?板只有四十一文,还是用了你那张交子。”
柳湛心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找的零呢?”
萍萍会错意,用肘拐了他一下:“不会少的!小叶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给我的。
说着就把钱摊出来给柳湛看,柳湛也笑,先飞快瞟了眼被她拐着的胸膛,又瞧铜板,一顺扫过??全是真钱。
张倒是不坑近邻。
“明天别出摊了。”
萍萍分唇,正要问为什么,柳湛低头主动看向她,神色温柔,笑意欲深:“我们早点准备开铺子。”
剑眉凤眼,此刻他是如此俊逸,萍萍盯着柳湛眸子,好似一汪幽潭把她吸进去,不由痴了。
还是柳湛抬手在萍萍眼前摆了摆,她才回神。
萍萍正好下午得空,就拉柳湛去看铺子,才逛第一间,柳湛就说挑的这间正好,帮她买下来。
“阿、阿湛,我、我......”萍萍张口结舌,原本打算租的。她灵光一闪,心头骤紧:“你没干什么犯法的事吧?”
柳湛没料到节外生枝来这么一出,但他脑子转得也快,风云?笑道:“违法没有,但身为护卫,出生入死,掉脑袋的事常干。”
萍萍听着心疼,不知官人身上有多少伤?知他不愿掀衣,无法查看,萍萍只能挽上柳湛胳膊:“别干了,往后我们经营铺子,过安生日子。”
柳湛觑眼胳膊,犹豫片刻,没有抽手,但晚上他还是扯个由头引开萍萍,然后果断在那碗没加葱花的面里下光整包蒙汗药。
是夜,子时。
柳湛特意换了墨袍皂靴,出门后蒋望回果然等在墙外,递上乌黑帕巾,遮蔽面目。
二人一道潜入,一落地,蒋望回便道:“郎君随我来。”
说着跃上屋顶,柳湛见状跟上,瓦上速走,轻无声音,到目的地柳湛随蒋望回落下,一看前面是猪圈,顿时蹙眉:“怎么又是猪。”
蒋望回贴墙挪步,小心谨慎:“它们夜里熟睡,郎君莫忧。
柳湛不由自主想起某人药倒后的睡相,一刹神游,察觉异样,硬生生拉回神魂,低头望脚下,一圈防人的铃铛。
柳湛和蒋望回皆熟稔跨过铃铛,不发一点声音,猪圈深处的机关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很快开门下到密室。
蒋望回点起火折子,印版钱模,刚印好的伪钞铜钱都明晃晃摆在桌上,还有一顶熔炉,半屋待用川?母钱。
柳湛上前捏起印版来看,蒋望回在旁举着火折子:“属下就是一直没有搜到账本。”柳湛放下印版,蒋望回追上,“会不会张屠是个粗人,伪钱和私盐都不记账?"
柳湛不?,走到那一捆捆川?前翻找,蒋望回怕火纸,把火折子往身后举。柳湛抽出一?放到桌上,解开,拾起面上那张,蒋望回忙将火折凑近,川纸细看,中央巴掌见方有淡若黑烟的楷字:
收金山寺一百斤银二十二两
收定慧寺二十斤三百文
收吴二九五斤六百二十文
柳湛放下账目,指在纸上轻点,三斤就杀头的罪,这一共多少斤?
他吩咐蒋望回:“收好。”
正准备再找伪钱账目,忽与蒋望回同时望向入口处,蒋望回立马吹灭火折子,躲于炉后,柳湛则藏到垒砌的川纸后面。
张屠提灯,蹑手蹑脚下来。
柳湛和蒋望回俱在暗处,不曾对视,却等张屠一走到桌前,就不约而同跃起,左右夹击。
“谁?”张屠大惊,“你们是谁?谁派来的?”
张屠很快镇定下来,放下灯笼,拔出腰间挂的杀猪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柳湛抽袖里剑应对。蒋望回身上无剑,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二指夹起假铜钱,朝张屠掷去。张屠杀猪匠里算力气大,刀法好的,但比之柳蒋二人,还是钩金舆羽,悬殊甚大,没几个回头就被生擒。
张屠头硬:“杀了我,你们今天也走不出去!”
蒋望回反剪张屠,押他跪地,回想交手时张俱是取性命的杀招,忍不住回呛:“还想杀人灭口?伪钱私盐,你可知两样都是杀头的重罪?”
张屠咧嘴:“反正都是死,多一样我更赚。”
这人好不要脸,蒋望回嘴唇不知再怎么呛,柳湛轻轻拍了下蒋望回胳膊,前迈半步,咫尺之遥,俯瞰张,笑道:“老丈,您未必会死。”
张屠蹙眉,这声音好熟悉:“你究竟是谁?”
柳湛眺了眼蒋望回,蒋望回旋即掐开张屠嘴巴,喂下一颗滑溜溜直滚到肚的药丸。
“你们喂我吃什么?”张挣扎,却被蒋望回按得死死的。
柳湛等了会,估摸药丸已在化了,才拉下皂帕,朝张屠拱手,躬了躬身:“在下想劳烦老丈引荐,也发两笔横财,”他直起身子,“作为感谢,某不仅可保老丈不死,还可以每隔七日,准时奉上一枚解忧丸。”
张屠认出他是谁了,冷笑:“呵呵,造伪者处死,三斤砍头,你怎么保我?”
柳湛噙笑:“钱可通神。”
张屠想了许多,终硬直脖颈:“要杀便杀,要剐便!”
他不答应。
柳湛似极有耐心,脸上仍挂淡笑,语气也依旧温和:“某看过户籍,晓得老丈的顾忌。
张屠缓缓仰起头,紧盯柳湛。
柳湛夸道:“家中囡囡,着实可爱。”
“你、你!”张屠下意识挣扎,“别动我女儿!”
被摁了一阵子后,张屠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抿着唇,睁大眼注视柳湛,良久,开口:“好,我答应你。”
柳湛颔首:“我与老丈交谈甚欢,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张屠的嘴角抽了又抽,半晌,他突然再次抬头去锁柳湛目光。柳湛见状便成全张屠,撩起眼帘与他四目相对。
张屠两颊紧绷,用无比笃定的语气,一顿一顿咬字道:“你、不、是、萍、娘、子、的、官、人。”
萍娘子的官人不会是这种人。
柳湛顷刻敛笑。
密室内静得出奇,掉针可闻。
张屠之前落地的灯笼正照柳湛脸上,恍得他不自觉眨了下眼,继而避开张屠目光。
张屠一字一句又问:“你这样欺骗萍娘子,就不怕遭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