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信以为真,笑道:“那太好了,我上回去有许多不认得,有的番商说的汉话听不懂,”她抬手摸了下眉骨,“说来说去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袁未罗有些心虚,只点头,不应声。
两人左右张望着过到对街,萍萍好奇:“袁小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懂番货?
“我是林公家生仆。”一谎百谎圆,他六岁进宫净身,应该差不多吧?袁未罗摸着鼻子,继续找补:“但是随林公游历九州,还是有些见识的。”
萍萍点头,不疑作假,二人已入铺内,映入眼帘的柜台上摆着三排骨雕,却比骨更偏米白,番商展示一把透雕的折扇,打开来看镂空好似江南园林的花窗,光照下特别美丽。萍萍本来不敢碰,番商却主动让她上手把玩,手感比想象中还要润泽。
萍萍没?关子,直接道:“袁小哥,这象牙扇摸着好舒服,还有你看这雕刻,人怎么能有这么巧的手?”
番商得意,指柜台最远一排,抵墙用几架供着的:“娘子再瞧瞧那个,我家的镇店之宝。”
萍萍进店就扫过一眼,这会定睛细看,最后一排竟是根跟人臂等长的象牙,匠心独运,雕成八仙过海,倒骑驴的张果老,捧莲花的何仙姑,再踏浪中。
萍萍由衷赞叹,袁未罗却看得寻常:“这才八个人?我八十个人的都见过。”
番商听得有点不高兴:“小哥,莫要乱夸海口哦!”
袁未罗说的其实是实话,宫里有座象牙雕的前朝画圣《八十七神仙卷》,可不就是八十七个人。
番商觉得眼前少年满嘴胡言,着实?浮,禁不住想戳穿他:“八十个人,那一人才多大?人如米粒,如何雕得?"
“没有啊,”袁未罗照亲眼所见?,“一根象牙雕一个人,合起来假山那么大。”
番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压根不信,袁未罗顿时蹿起一股无名火,还欲再辨,萍萍将他拉走:“算了算了,逛逛别的。
“你信??”袁未罗问她。
萍萍半信半疑,亦觉袁未罗有夸大嫌疑,但她还是选择站在袁未罗这?,毕竟他是官人的朋友,也是她即将成为的朋友:“我信。”
袁未罗这才继续同萍萍往下逛,又瞧见一家?香料的,萍萍低鼻?嗅,上回来就有留意这种名为胡椒的香料,熬鱼汤或者撒一点在汤饼里,肯定香,可是太贵了,一勺胡椒就卖二十两银,只能??了。
袁未罗在旁蹙眉:“胡椒辣得狠。”
他不爱这个味,宫里有时包馅炖汤添多了,辣得不住。
没什么值得逗留的,他负手踱到下一家。
逛得多了,袁未罗才发现自己还真都见过这些货。
只不过在宫里就是寻常用度,没人特地强调,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番邦。
逛得多了,萍萍愈发笃定袁未罗见多识广,将他拉至那卖男子发簪的柜台,让番商取出那支样品星簪:“好看??"
帮她掌掌眼。
“好看。”袁未罗毫不犹豫肯定,但转念一想,这柜台只卖男簪,她问好不好看,是打算?这支送给殿下??
那对殿下来?,这支就算不上好看了。
袁未罗之前厌恶萍萍,但殿下叮嘱后,尝试正常与她接触,尤其是今日逛的这一圈,已有改观,忍不住劝:“你打算送给??“话说之前没思量,卡了下称谓,“送给你官人吗?”
萍萍是要给官人惊喜的,相处数日,已经发现袁未罗是个大嘴巴,哪敢讲真话:“没有啊,没打算。”
袁未罗哦了一声,暗暗松气。
萍萍心虚,转移话题:“你不?一支吗?”
“我买这些做什么?”
“这位小哥一看就不是我的主顾,”番商在旁打趣,“小哥要买,也是去隔壁街的首饰铺,给他将来娘子订一套头面!”
袁未罗霎时变?,表情?为复杂,千变?化后归于惘然。
番商和萍萍皆留意到,虽然不晓得原因,但这世上各有各的难处,无人再多嘴。
“还逛吗?”袁未罗问她。
萍萍正犹豫怎么回答,袁未罗就委顿道:“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刚好我也逛得差不多了,一起走。”萍萍便同袁未罗一道回驿?。
上回她听馆吏说能代煎药,早晨就拿着药找去后厨,却被告知驿?代煎必须要先登记,负责入册的馆吏刚巧出去,无法办理,让她过一、两个时辰再来瞧瞧。
这会逛完回来,刚好过去一个时辰,萍萍揣着药又跑了一趟,馆吏在了,登记了册子,自明日起就可以帮她代煎药了。
萍萍约定取药时间,千恩?谢,方才返回客房。
一进门,就瞧见蒋音和坐在桌边,桌上多个盛着各色丝线,手剪子的竹筐,?音和指带顶?,飞针走线,正做女红。
萍萍走近数步,瞧出音和在做的是个香囊,上头的兽首即将完工,已能瞧出威风凛凛。
“绣得真好。”萍萍夸赞。
?音和原本不打算搭理她,但过了会,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笑:“绣给我哥的,他马上快过生辰了。”
“是吗?”萍萍追问,“什么时候?”
不知者无罪,但知道了,?望回是朋友,不备贺礼就说不过去了。
“就这个月廿五。”蒋音和已经绣好,收了线头开始填香,拿出一个挂着金勺的小盒,一点点往囊里舀香料。
萍萍既瞧又嗅,哪怕以前没见过,也能通过一双眼判断出绢料和香料的品质不一般。
“这是什么?”萍萍以为檀香最贵,便猜,“檀香?”
蒋音和飞快勾了两下嘴角,走针收口??自从上回街?瞧见那劣质檀香后,就再不用了。她给哥哥用的是沉香,久藏不朽,常用无障。
萍萍忽然发现框中没用的那只绷子下隐约还有一只香囊,误以为蒋音和要送兄长一对,笑着去掀手绷,没打算碰香囊,只想瞧清楚些,日后给蒋望回送礼有个参考:“这只已经绣好了吗?”
蒋音和一开始只打算给蒋望回做,但绣着绣着,就想给殿下也做一只。到后来准备送殿下的龙涎香囊反而先做好。萍萍一问,蒋音和心里一慌,尖声呵止:“那不是送他的,你别动!”
蒋音和站起用力捂住手绷,遮挡香囊,她手上抓着针,没注意一下刺进萍萍肉里,鲜血即刻外冒。
萍萍被刺得咧了嘴,缩回右手。
蒋音和瞥见血红,一霎内疚,却又想是萍萍先不经允许乱动,被刺活该。蒋音和也不言语,径自收起竹筐,回自己那半边客房去。
萍萍吮了吮被刺破的手背,还好,小伤口,一会自己就结疤了,蒋娘子方才多半是激动误伤。
只是她为什么那样激动?
刚刚揭开手绷那一霎,萍萍闻到一股自己从来没闻过的浓烈香味,还有,那香囊上绣的不是兽首,而是一对并蒂莲花。
蒋娘子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一日,蒋音和再没同萍萍讲过话,萍萍晓得蒋娘子在气头上,亦不敢主动招惹。
她也不敢在驿馆里逛??自己毕竟是官人带来的人,万一误闯误见了什么,冒失坏了规矩,会影响官人他们的名声。
只能枯坐房中,等官人他们回来。
前段日子困于吸江楼的那份究?无聊,无以自遣再次涌上心头,她肘撑着桌子,手拖着腮,无精打采地想,就算是一朵花,困在瓶里久了,它也枯败了;一只鸟,困在笼里久了,它也不会再啼鸣。
但凡听见马声和驿夫的声音,萍萍都会透过纱窗眺一眼,等晚上瞧见林公下马,她即刻就像打开鸟笼一样推开纱窗,林公后面那辆便是柳蒋二人所乘,蒋望回先下车,柳湛随后,钻出车厢那一刻,明明是他自己余光主动寻去高处,却不察
本心,以为是无意扫见窗边佳人。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即刻扬起两侧唇角,漾笑。
下一刹却立马敛去,头也始终低着,好像从始至终不知道萍萍在上面招手。
柳湛踩凳下车时,蒋望回已在旁边站定,觉察动静,抬头仰望。萍萍一开始没看蒋望回,见他抬了头,方才那目对视,也挥挥手,又给蒋望回打手势,让他提醒柳湛。
蒋望回迟滞须臾,帮萍萍传达:“萍娘子在上面。"
柳湛这才面无表情仰望,萍萍高兴得又挥了两下,而后消失在窗边。
柳湛晓得她是跑下楼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萍萍提裙小跑的样子,他面上不显,依旧板着?,但在与蒋望回分别,独自跨入庭院后,步子就开始越放越慢,萍萍在开满海棠花的院子里赶上柳湛:“官人。”
他侧身展臂,极其自然将她揽入怀中,查案阻滞的隐忧思虑,甚至这两天因她而起的愤慨焦躁,竟都在这一刻消散,他甚至能无比平和地想,前面那两道立着的蔷薇花架,过几天也该像它底下的海棠一样,开花了。
但这份宁静没有持续多久,柳湛很快恢复成寻常的思深忧远,并暗暗告诫,怀里是个女骗子,而自己只是虚与委蛇。
他脸上又浮现那种最常见的淡笑,缓缓低头看向怀中萍萍,发现她正仰着脑袋望天,便也随之望向苍穹,星繁如砂,看来明天极有可能会落雨。
其实萍萍刚才无意瞥见漫天繁星,立马就想到了要送柳湛的那支簪,继而思及月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然后开始在星辰满布的夜空搜寻皎月。
她半晌不说话,又不正眼瞧柳湛,他按耐不住:“在看什么?”
这天上有什么需要欣赏这么久?
那星簪是惊喜,断不可提前告知,萍萍便只眨着眼睛说最后的:“我在找月亮………………”
柳湛轻笑一声:“今夜星多若砂,如何寻得到月?向来是月明星稀??”说到这里话顿住,记起萍萍曾说他是她的月亮,也随即想到那句夜夜流光的情诗。
他猜到她的心思,却不知为何,心里堵着一口气,明知伤人,却偏要说完,“??星亮暗,星多月无,月亮与星辰几难相伴。”
瞧见萍萍的眸光很明显黯下去,他心里两分痛快,却又生出几丝新的,不曾体味过的别扭。
原来一个人的难熬有这么多种。
萍萍却在这时再次绽放微笑,柳湛瞅着她重打起精神,杏眼亮起光:“官人今天查案很辛苦吧?”
“还好。”柳湛极力维持平淡语气。
见他早出晚归,她很是心疼:“你早点休息,别太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