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只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他骤然惊醒,浑身冰凉。
柳湛急匆匆下床,逃离卧房。
萍萍是被外头的响动吵醒的,睁眼望见月亮仍挂夜空。
身边空空,官人不在房中。
她便找了出去,没走多远,就眺见柳湛赤膊立在井边,打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他的青?散乱,碎发和裤子都紧紧黏着肌肤,萍萍记得还未倒水时,周围地上就已有一大滩水,之前他?该已经浇了好些次。
“官人你怎么了?”萍萍边靠近边问,“夜深露重,我去给你拿件干衣裳。”
她说着就要折返房中,柳湛却喊:“萍萍。”
她定住。
他早察觉她的脚步,知道她就在自己身后,却不回头,只盯地面,胸前的水珠一顺滚下。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要是不告而别,这个傻女人会像之前那样一直等下去。
柳湛回头,笑意全无,一脸冷漠。
萍萍对上柳湛视线,顷刻愣住。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人,像月亮下的井水,冰凉没有温度,双眸里清晰没有她。
柳湛?气也冰冷:“我昨晚喝醉了。”
醉后的事情不算数。
“你有没有想过找?了人?”柳湛彻底转过身来,面向萍萍,“也许真错了,我认识一些官府的人,他们可以?忙寻找你的夫君,会快些。
井水的寒气似乎侵袭到萍萍身上,她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突然这样说?他怎么能这样………………
柳湛脑子很少这么迟钝,?了好一会,才悠悠想起,不对啊,她是要去焦山的。那、那些认错不认错,又何必说?那些忧虑分别,又何必想?
他在犯什么糊涂,一夜许多思量,却将最终的安排抛掷脑后,完全忘记。
柳湛垂首勾唇,无声自嘲。俄顷,他再抬首向萍萍时,面色已重新恢复柔和,挂着浅淡笑意。
“我?才酒没醒彻底,在说胡话,”他轻言慢?,温柔又礼貌,“你别见谅。”
萍萍见寻常的官人又回来了,也松口气,冲他笑笑。
没想到现在的官人发起酒疯是这样的,差点吓哭她。
柳湛倚井笑问:“你还想去焦山吗?”
“想啊,一直都想.....”萍萍瘪嘴,“可?子才开张,哪有时间。”
“人要能逸能劳,做做歇歇并不为过。我们开八天?子,然后一天去焦山玩,好不好?”
萍萍?要?好,就听柳湛续道:“正好希颜有货要送去焦山,他自己又抽不开身,到时候我们?他捎带下。”
少倾,萍萍应允:“哦......好。”
天上云来月走,星辰隐没在黑雾中。
三月,戊子日。
三水?饼铺。
酉时一刻,日头昏昏,却仍有不少食客排在柳湛灶台前,依序点单:“我要?泼肉的,大碗!”
“我也要两大碗,小排面能加泼么?”
“能。”柳湛口中应声,手上不停。煮一碗面的时间,可以点七、八单,需要将食客的需求先记入脑中,再逐煮面、送上。
前人走了后人来,直到身穿绾色圆领袍,肩挎包袱的蒋望回出现在柳湛面前。
四目相对,蒋望回担心后面食客催,须臾便开口:“看着下一碗”
不敢要求殿下,殿下煮什么面都好吃。
若非人多眼杂,柳湛都想白?望回一眼。笋泼肉卖得最好,他打算给蒋望回加笋泼肉的臊子,蒋望回却发现案上鱼皮的臊子剩得最多,方才排他前面的食客没有一位点鱼皮,遂急忙改口:“要鱼皮的吧。”
柳湛无语,大勺调个方向,转舀鱼皮,盛完了把碗递给蒋望回:“尝尝我的手艺。”
蒋望回点头,端碗自行往里走,背身擦桌的萍萍此时才转过身来,发现蒋望回。她笑着走近,蒋望回却急忙伸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当心别烫着。”
萍萍愣了下,点点头,蒋望回侧身离她远点,端碗去空桌,萍萍见状忙绕半圈,又去擦一边他要坐的桌子。
“小心烫。”蒋望回再次提醒,等萍萍退远些,他才把碗放到桌上,自己掀袍落座。萍萍走过来,可刚到桌边,就跃过蒋望回肩头,眺见柳湛手边的葱碗快见底了。
萍萍按了下蒋望回身边桌角:“你先吃着,我待会来。”
萍萍一阵风似转去切葱,再折返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碟切成扇面的酱萝卜。
“自家腌的。”她将酱菜碟推到蒋望回碗边,在他对面坐下,“我们这酱菜偏甜,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蒋望回还没开始动筷子,闻言立马拾箸先夹一筷萝卜,吃完才道:“娘子手艺极佳。”
萍萍后仰,小官人说话文绉绉,她笑:“小官人,谢谢您来捧场。”
蒋望回旋即回:“客气客气,之前承诺过,哪能食言。”
其实是柳湛特意打招呼让他来一趟。
然后他就拖到最后一天。
萍萍没再开口,蒋望回有些尴尬,不知再说什么才不冷场,他放下筷子,手搭到腿上,说什么呢......刚琢磨好,就听隔壁那桌食客?起意见,大声嘟囔:“我都说了两碗不要辣子,不要辣子!你们怎么放?”
萍萍起身,蒋望回也跟着站起,赶到对面,?食客点的都是排骨和笋泼肉双浇头的大碗,银?上正飘几滴辣油。
“二位大官人消消气。”萍萍赔笑鞠躬,她和柳湛商议过,润州人吃辣少,不特意加辣子,只有主顾要求才额外加。
是不是食客太多,阿湛记混淆了?
萍萍扭头去找柳湛,立马对上他的目光,柳湛摇头,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人千叮万嘱要加辣子。
故意?事。
许是这些天太红火,抢了谁的生意?
柳湛瞥蒋望回一眼,蒋望回点头,明白,待会就去查这附近的?饼店。
萍萍已经回过头去,笑着问?食客:“这个......你们当时......有说要辣子吗?”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己要求的?”
“反怪到我们头上?”
?食客语调突高,伸手要掀桌。
可掀不得!且不说面汤滚烫,这打起来把家具打烂,食客全吓跑,再传出去,三水汤饼开业不足十天就干架......萍萍急着要去按桌子,柳湛却将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和蒋望回一左一右,按住方桌。
俩食客使出吃奶的劲搬,纹丝不动。
“官人。”萍萍拉柳湛袖子,别打起来,会砸坏店。
柳湛反手抚了下萍萍手背,放心,不会。他旋起嘴角,同那俩食客和气道:“莫生气,是我记错了,给你们重煮两碗。”
“不要了!”食客却尖锐拒绝,几跳起来。方才柳蒋二人出手不一般,他们虽然是拿钱闹事的,但没想真打起来:“这一碗都弄错了还要第二碗作甚?晦气!”
俩食客拂袖撤离。
柳湛端起两碗面准备倒掉,萍萍拦住:“唉,别倒。”
这里面有肉、笋、排骨,她舍不得,反正那俩食客又没动筷子,“留着我晚上吃。”
蒋望回闻言瞟向自己那碗,也没动过筷,萍娘子若不能吃辣,或者更想吃鱼皮,可以换他那碗,他来吃辣的。
蒋望回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出口。
柳湛瞥了眼蒋望回面碗面上游葱,不做理会。
反正现在也没新的食客,柳湛到灶前抽一双尖端镶银的木筷,坐回桌边,先对齐筷尖,然后开始在银丝面里挑挑捡捡,辣油不管,只把葱一颗颗挑出碗外。
萍萍瞬间明白,心花怒放。
她在柳湛身边蹲下,下巴搁到桌上,指另外一只未挑的碗,明知故问:“那这一碗要挑葱吗?”
“不挑。’
“那谁吃?”
“我吃。”柳湛语气平淡,手上却仔细,挑完全部葱,才抬起头,把无葱的那碗推到萍萍面前。萍萍改蹲为坐,夹起一筷子面,突然想起蒋望回还在旁边,就笑着招手:“小官人要不也端过来一起吃?”
蒋望回已经伫立许久,看她笑靥如花,身边柳湛金相玉质,一对璧人,他一个外人说什么话也插不进去。
蒋望回缓缓回神:“哦,好。”
他从隔壁桌端来鱼皮面,刚坐下,萍萍就又问:“小官人,你今天能有空来我们这,明天怎么就不能去焦山?”
蒋望回放下抬到一半,原本打算执箸的手。萍萍以为唐突,诚恳点了点下巴:“你是不是生气啦?生气我不问了,给你道歉!”
蒋望回赶紧回道:“没有生气,我知道娘子没有恶意。”他来之前和柳湛对过说辞,“今晚我就要离开润州。这里包袱还托萍娘子明日?去焦山,到码头遇见执‘末色''扇的人,可交易。”
蒋望回卸下肩上包袱,放到桌上。
“原来如此。”萍萍恍然大悟,“小官人是官人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且请放心,托付一定带到。”
她没拿包袱,反而走向案板,掀底下的帘子翻出一坛酒并三只酒杯,这才笑吟吟回来:“既然今夜要走,这一杯就是奴的践行酒,敬小官人。”
柳湛眼皮一跳:“少喝点酒吧。”
劝萍萍也劝蒋望回,反正他自己不会再喝了。
“店主人,面还卖不?”外头有人?喝,柳湛见状起身,正好避开喝酒:“来了??”
他去灶边煮面,这厢萍萍诚诚恳恳,蒋望回一板一眼,执杯隔空一拱,先后饮下。而后,萍萍伸手去拿包袱,没想到这么重,她明显手沉了下,脸上不掩诧异。蒋望回瞧在眼里,托住包袱道:“先放我这吧,走之前再给你。”
“我能问问这包袱里是什么吗?这么重。”
蒋望回顿了顿,极轻声道:“你回去后可以打开看下。”
又新来好几食客,点单声大,加之煮面沸水,萍萍离将望回这么近,也听得模糊。她点了点头:“吃面吧,你还一口都没吃。”
这人才是真恪守食不言,睡不语。萍萍笑看向蒋望回,蒋望回发现自己心中的纪律被看破,忽觉轻松,咧嘴回以一笑。
他吃完面没急着走,等柳湛和萍萍收摊,帮着打扫收拾,出铺子后仍同行了一段路。临到分别,蒋望回才卸下包袱,递给柳湛。
柳湛瞥一眼,接过,与萍萍归家。
他去温药,萍萍则将包袱收到矮柜上,想起蒋望回说可以看一眼,就解开布结。包袱里一只沉甸甸木箱,掀盖满目金灿,萍萍呆了一会,上手抚摸,才敢确定这是一箱金锭。
她心乱跳。
“官人快来,官人!”
柳湛从厨房过来,口中道:“药温好了。
“快过来!”萍萍将他拉到矮柜前,“这是一箱金子,乖乖隆地咚!”
“谁让你打开的?”柳湛沉声。
“蒋小官人说可以打开看看。”
柳湛蹙眉,他怎么没听到蒋望回这么说,更像萍萍好奇编造。
但萍萍看过来时,柳湛面上还是扮出讶异。
知道包袱里全是金子以后,萍萍不敢把它放到矮柜上了,晚上抱着包袱睡觉,柳湛无奈:“不至于。”
“这太贵重了!”萍萍躺着回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可不能给蒋小官人弄丢了。”
柳湛原先背对萍萍,翻个身来问:“你有时候说的话,不像你。”
卖洗面汤的娘子没这么文绉绉。
“以前的你教我的啊!”
柳湛莞尔,重转过去背对萍萍,到了晚上他睡不踏实,抿唇又抿唇,睫毛颤了再颤,总觉隐约难受。至半夜,终于想明白了??今晚萍萍没把腿搭上来。
柳湛翻身睁眼,见萍萍腿搭在包袱上。
他正准备笑,外头一声猫叫,忽地没由来就想:明日之后,是不是再没有她搭腿了?
“喵??”初春的野猫再嚎一声,叫得柳湛心里发慌,像长指甲挠青石板。
他稳了半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习惯,慢慢戒掉就好了,转身再次背对萍萍,闭起眼睛,呼吸均匀。
良久,柳湛胸脯微微起伏,缓睁两眼,几无声音辗转,面无表情,静静凝视萍萍睡颜。
他直睁眼看到亥时一刻??这个点夜幕幽黑,朱方巷的住户尚未起床,他和蒋望回约在此刻见面。
柳湛跃过院墙,蒋望回就伫在没有月光的幽暗角落,柳湛一到,蒋望回便垂首禀报:“郎君,林公那边今晨收网。”
“告诉他事到关键,更不可大意轻心,事前加慎,事后不悔。”
“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你呢?”
“郎君且请放心,到时候山上听从号令,绝无差池!"
“好。”柳湛颔首,蒋望回启唇,正要请示没别的事就去给林元舆传话了,柳湛却吩咐:“明天多备一艘船。”
蒋望回愣怔,挑眉分唇。
柳湛低头:“我想跟在她后面。”
他改变主意,不想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