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辰时一刻,太阳斜晒,有人叩响萍萍房门。
她以为是柳湛来沟通,深吸口气,埋首开门,再抬头时眼前伫着穿一身黛青色锦袍的?望回。
“你妹妹搬出去了。”萍萍轻声告知。
?望回沉默一室,道:“我是来找你的。
她是有夫之妇,不方便和外男闺房私话,萍萍跨过门槛,反手带上房门。蒋望回会意别首,没有趁机往房中眺,两人默然前走了两步,到栏杆前,?望回原先背在身后的手垂下,双唇翕动几回:“虽然音和不承认,但你那根极有可能就是她弄坏
的。”
他朝萍萍躬身:“小妹恶劣,我来代她赔罪。”
萍萍不吭声,他就一直躬着,萍萍只好道:“你不要这样,直起身吧。
蒋望回缓缓挺直,萍萍手搭上扶栏,似眺院中。
蒋望回侧首看向她:“娘子可否给我瞧下钗子?怕她误会,他语速加快,“兴许可以修复如初。”
“已经碎了,怎么修呢?”萍萍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掏出手帕,打开。
蒋望回轻拾帕中碎银,在阳光下端详:“可以保留体,敲掉琉璃,重新烧制。”他握住钗柄,对视萍萍,言之凿凿:“娘子能否借三日?工匠好照模比对,我保证还娘子一个一模一样的。”
俄顷,萍萍点头。
她回正身子继续凭栏眺望,笑道:“没想到你还懂簪钗。”
“以前帮我娘和妹妹修过头面。”蒋望回两手也扶上栏杆,“爹娘常驻?关,我和妹妹却从小寄居京师,爹娘?得亏欠,事事纵容,我也舍不得打骂,以至于把她的性子养骄。妹不教,兄之过。
萍萍沉默良久,忽然语气颇重道:“你确实有?。”
蒋望回一?瞠目,而后苦笑,萍萍瞥了眼他腰间香囊:“你且在这等会。”
蒋望回就真等在原处,手仍虚扶栏杆。
不久,听见响动,蒋望回?头,萍萍一?走近一?递手中礼盒:“听说后日是你生辰,这方砚台送你。”
蒋望回虚扶的两手突然狠狠抓?栏杆。
他?过身来接过,看萍萍,低头看盒,再萍萍,表情万千,?口欲言,袁未?却在这时路过,隔得颇远就打招呼:“蒋殿??”意识到萍萍在场,改口,“蒋大人,萍娘子。”
袁未?跑过来,见蒋望回双手紧攥一木盒,便指盒问:“这是什么?”
蒋望回迟迟不语,萍萍替他作答:“是?台。”
“怎么突然拿?台?”
“是我送蒋大人的生辰礼。”
袁未??讶:“大人要过生日了?是几时?”
蒋望回?嘴本能要回“小事不足挂齿”,转念一想,这样讲岂不驳了萍萍面子?他又半晌不语,还是萍萍回答:“后日。”
袁未?蠢蠢欲动,想端详盒子里的?台,蒋望回见萍萍也有?他打开的意思,便打开木盒,现出一方墨砚。
袁未罗伸手欲拿,蒋望回道:“你小心点。”
袁未罗慎重几分,只在手中掂量一下,说了句“还挺沉”就放回盒中。
“大人几时去衙门?”袁未罗问,“我帮林公跑腿,回来拿东西,大人若要去可以捎我一程。”
蒋望回收好砚台,道:“这就要去。”便向萍萍告辞,离去两步,却又定住转身,同萍萍拱手:“多谢娘子赠礼。
萍萍虚回一礼,蒋望回这才离去。
袁未罗说是捎一程,但其实两人坐的是驿馆的?,蒋望回一直掀了半边窗帘注视?外,袁未罗好奇瞅了又瞅,这街景没什么特别:“殿帅,你在瞧什么?”
蒋望回眺见仙?楼的招牌,同袁未罗道:“你先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说罢便?停?。
“那殿帅你待会??”
“我待会走去。”蒋望回说罢下车,大步流星过街,人群熙熙攘攘,袁未罗一会就瞧不清,再则他也没有盯梢蒋望回的心思,便让车夫继续前行,又问车夫:“老丈,你们这哪能买毫笔?”
既然知晓了殿帅生辰,那他也要送一份礼,贵的送不起,萍娘子送砚台,那他就送笔。
这是?喜,不能让蒋望回提前知晓,加上他跑腿中途做私事,自己也心虚,因此进府衙后只字不提。
林元?催他:“怎么拿个东西这么慢?”
“路上堵,非常堵。”袁未罗麻溜交卷宗给林元舆,接着在旁研墨。林元舆接过卷宗,年纪大了?性减退,之前完全忘记曾带一册卷宗回去看,今日整理始终缺一部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起来。
细细比对,补齐了,可以摘抄卷宗,扩列檄文文书了。
哗啦啦鼓点般的响声,外头猝不及防下雨,窗楹冲刷,芭蕉乱摇,这夏天的雨不似春天,来得及去得也急,不到刻把钟便停,只给衙门后院的池塘留下一池满水,还有阵阵清风。
“这雨下下来就凉快了。”有官吏感慨。另有旁的官吏接话:“呵,一时凉爽!这下一场热一场,只怕明日要似蒸笼。”
官员们眼睛读着卷宗,手上做着事,嘴里却你来我往,林元舆偷瞟柳湛,太子殿下正坐在他右手边,噙笑慢翻卷宗,几日观察下来,殿下似乎并不反对做事说笑,他便也插话:“这扬州的夏天是比东京热上许多。”
“江宁府更热呢!”
众人话更多了,气氛融洽。
更有一主薄主动为两位御史台的京官献香饮子:“大人们尝尝绿豆水,消暑得很。”
柳湛含笑接过饮子:“有心了。”
“巡按客气。”
诸人说说笑笑,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蒋望回才走进来,手上无伞,鞋靴裤脚和发髻微湿,身上倒干。
显然方才赶上了雨,却怕影响众人,不方便做事,等到衣裳干了才进来,
柳湛挑眼皮:“没坐车?"
问的蒋望回,袁未罗却手一抖,墨汁溅出,污了一?新纸。
“你怎么搞的?”林元舆责备。
“对不起,对不起。”袁未罗忙换纸,“小的毛躁。”
蒋望回朝林袁二人眺了一眼,收回目光,回答柳湛:“夏天好办,都快干了。”
柳湛垂眼再翻一页卷宗:“喝点绿豆水,别染湿气。”
蒋望回点头谢过。舆情仍盛,一行人忙到戌时才会驿馆,柳湛习惯性余光眺向三楼窗户,竟然?闭。
他怕天黑没看清,堂而皇之再眺一眼,那窗户闭得死死的,一丝缝都没留给他。
柳湛再踏入驿馆,萍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迎接他。
柳湛失笑,还气着呢,算了,允她生气一天。
翌日,柳湛归来,依旧门窗紧闭,不见佳人芳踪。
他还特意在庭院里等了一等,没人下楼,院子里的海棠尽谢,只余绿枝,晚上成黑乎乎一片。
第三天。
府衙里气氛不对,大伙无论真忙假忙,皆是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其实昨天林元舆就隐隐察?,太子殿下的脸突然变得很臭。今日更甚,居然私底下让他勒令,禁止闲话家长里短。
林元舆扫一眼,诸官员皆低垂脑袋,翻卷宗的翻卷宗,写字的写字,只能瞧见一片乌压压的官帽。
他这个恶人当得好委屈呐!
就在这时,坐在左手边的柳湛推过来一张便笺。林元舆低头一看,笺上写着:外面?太吵。
林元舆紧咬双唇一个劲捋胡须,他管天管地还要管?拉屎放屁!
林元舆板起脸,冷声下令:“外面蝉也太聒噪了,把窗户都关上!”
众官员纷纷抬头看林元舆,许多人掩不住惊讶和委屈,这大热天就靠窗子吹进来这点风。
林元舆心若黄连,却只能一脸冷厉。
往日送香饮子的那位主薄蹑手蹑脚端着绿豆水走近,林元?先觑柳湛脸色,得,明白。他干咽了一口,是馋渴也是咽苦水,斥那主薄道:“做什么呢?一天到晚不做正事!”
“下官只是一腔好意??”
“去做事去,是嫌门口的鼓声还不够响么?”林元舆“怒”斥。
虽然今日敲鼓的人明显比前几日少,鼓声确实没那么响了,但主薄不敢再言语。他怀疑这位御史台的上峰是不是昨晚瞧见了脏东西?
若非中邪,怎么突然就不让溜须拍马了呢?
主薄默默退回座上公干。
林元舆这边,檄文那晚明明已经通过,只需要补充扩列,但最近两日柳湛看了只说不行,修了又修。
眼下他又改好一遍,压低脑袋,小心翼翼再窥柳湛??算了,还是再改,十分不妙,殿下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
林元舆左手边,柳湛快翻一页,他觉得自己心情还不?,萍萍晚上不等他不迎他不见他,但好像也没怎样,他还不是一切如常?
也就衙门里吵了点,现在安静下来就好了。
她手上还有砚台要送呢,难道一辈子不见他,礼物砸在手里?
咚!
室?突然发出一声响,因为安静,所以显得格外洪亮甚至回响,众人都滴溜眼珠循声望去,袁内官和蒋巡按那张桌前地上,跌落个长盒,盖子摔翻,里面一支笔滚了又滚,最后停在柳湛脚前。
柳湛不知道袁未罗为什么一副惊恐万分,视死如归的表情,他从前出的错比这大的也有,也没怎么挨他,何况柳湛今天心情甚好。
柳湛弯腰拾起毫笔,袁未罗连忙接过:“谢谢谢谢谢谢。”
连说六个谢,又觉必须给太子殿下解释点什么才死罪可免:“这是我送大人的生辰礼。
本来想默默放到蒋望回桌上,但屋里气氛实在太紧张,他一下没放对位置,上面半截盒子露在桌外,盒子重重栽倒。
柳湛垂手,解下腰上系的玉佩,站起来递给蒋望回。
蒋望回忙接过称谢,柳湛旋起嘴角,在润州时他就琢磨过这事,要是希颜生日仍未归京,就把随身携带的玉佩作为赠礼。
今天心情好,差点把这事忘了。
“不谢,一早就想给你了。”柳湛笑道。
林元?在旁察言观色,太子笑了,语气也变轻快,那是不是由阴转晴了?
林元?深深看向蒋望回,多亏蒋家小子生在今天!
但他仍怕打回,不敢上交文书,笑同蒋望回说话,籍此试探柳湛:“今日你生辰啊?本官才晓得,来不及准备,明日给你补一份贺礼。”
蒋望回急急起身,直言不敢当,又说自己是散生,不用记挂心上。
“你生日呀?”旁的官员也问,大伙都憋坏了,林元?一说话,也开始说话加喘气。不消一会全是围绕着蒋望回生辰攀谈的,屋内又恢复了说说笑笑。
林元舆这将文书“推给”柳湛。
柳湛笑着接过,一目十行,这回改的不错,就是有几处地方还要修一下,他笔尖沾墨,就要勾勒,忽听那分香饮子的主薄问袁未罗:“中贵人,你怎么想到送蒋巡按一支笔呢?”
柳湛不以为意,在文书上勾下一个圈。
“因为我们那有位萍娘子前天送了巡按砚台当生辰礼,有砚台那得有笔写吧?我就想到送笔。”
柳湛执笔的手骤扣紧,双目微张。
继而胸口闷石,喘不上气。
众人还在说说笑笑,他越听越聒噪,窗外的蝉也乱叫不停,柳湛突然躁得浑身发痒,像有百来只蚂蚁在身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