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婴这具躯壳乃是无根木所塑, 承接了本体的部分真灵和一半神魂,给怀生的那一口血自是比寻常上仙的心头血要珍贵许多。
一口血下去,她右肩的伤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面上也现出了红润之色。
辞婴贡献了一口血后,倒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就是有些头沉,抬手掐灭灯芯便挨着枕子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 忽然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声闹醒。
伴着这阵“嘎吱”声的还有女人低不可闻的泣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辞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端坐在蒲团上的六瓜仙早已经醒来,正皱眉望着窗,一双耳朵竖得高高的,面色很是沉重。
六感太强也不全是好事,他们这间厢房与猎户夫妻的屋子隔着一个花厅,外头又风雪声不断的,本应听不见人家夫妻夜里的那些个动静。
偏偏他们不是普通人,听觉过于灵敏,自是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随着那阵“嘎吱”摇晃声渐渐加快,辞婴听见那猎户娘子带着鼻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一声:“冤家,你快弄死我了!”
辞婴决定把眼睛闭回去,谁知他才刚?眼,床下那姑娘倏地就站起了身,一脸的愠怒。
“亏我还以为钱大哥是个老实体贴人,算是配得上爽朗大方的木大姐。哪里想到他人前人后两幅嘴脸,竟敢对妻子动手!”
见她连袄子都不穿就要出厢房,辞忙坐起身,道:“你回来。”
怀生望着他道:“难不成要由着他拳打妻子而装作不知?没有这样的道理!”
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在......敦伦。”
后头那两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咬着牙说出来。
已经走到厢房门口的六瓜仙先是有些茫然,认真思忖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在双修?”
说着头往门的方向偷偷歪了下,用气声好奇道:“为何是这样的动静?我听木大姐都哭了,不止哭,还骂人。
*** : "......"
想起这姑娘即便身中媚香也只会拿脸蹭人,旁的啥都不会,辞婴竟然不意外她能问出这样的话。
他道:“人间夫妻的敦伦与仙人的双修不一样。”
怀生挑一挑眉,一脸发惜地坐回蒲团,望着辞婴不耻下问:“这敦伦又不能增加修为,怎生如此激烈?”
辞忍着不断抽动的额角,说道:“我没敦伦过,不知道。”
顿了顿,又冷着声道:“也没双修过,莫再问我与敦伦、双修有关之事。”
见他面有霜意,怀生只好收起好奇心,道:“好好好,不问了。我平素忙着修炼和挑战百仙榜,对双修之事一知半解,对这款之事更是闻所未闻。等回去了,我再好生问问师姐。”
辞就着夜色看她,忽道:“你和你师姐是哪个神族?”
怀生叫他这话惊得差点又要从蒲团上跳起来:“什………………什么?”
辞?斜看她一眼,没接话。
怀生心虚地看了看他,但是有些意外他竟看出了她是神族,踟蹰半天,终是长叹一声,道:“辞婴道友与我共患难了这许多日,我本该以诚相告。但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一旦泄露了真实来历,便再不能到仙域来历练了。还望辞婴道友莫见
怪。”
辞婴本就没生气,方才那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爱答不答。
见她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便淡道:“你是哪个神族的后裔我不感兴趣,也不会追查你的来历。”
怀生眼睛一亮,竖起一只手掌,笑眯眯道:“如此甚好,我也不会追查辞道友的来历。击掌为誓!”
神族皆是以真灵或神魂起誓,只有凡人才会用击掌这样毫无约束力的方式起誓。
但辞婴还是伸出手,在黑暗中与她击了一掌。
失了一口血又半夜经了遭乌龙事,辞翌日醒得比往常都要晚,过了午时方浑浑噩噩转醒。
屋子里早就没有六瓜仙的身影,她今日一早进山,这会应当是回来了。
辞婴躺在床上凝神听了片刻,等到那道熟悉的声音从窗缝递进来,慢悠悠起身下地,推开木窗。
那六瓜仙就在院子里与猎户夫妻说话。
她浸了一身的血,却如松竹般亭亭站在光里,说得眉飞色舞的,肉眼可见的高兴。
她脚下躺着一具熊兽的尸体,那熊兽足有二十米高,把一整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跟小山似的,一身肉健硕得犹如铜筋铁骨,难怪一掌下来能叫她受伤。
辞婴素来喜净,厌恶极了血臭味。但当午后的风挟裹着那熊兽的血臭味扑面而来时,他竟罕见地没有嫌弃。
打量完地上的熊尸,他便抬眼去看院子里的少女。
只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的,应当是没再受伤。
正这般想着,一低眸却看见她手背赫然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辞婴顿了顿,又看了眼落向地上的熊尸,心想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一件熊皮做的衣裳。
外头忽然一阵敲锣打鼓,一大群人涌入院子,将这具熊尸抬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好大一阵哭笑掺杂的声音。
怀生在众人抬走熊尸时,便被猎户娘子一同牵了出去。
辞婴听了半日,才弄明白方才涌进来的这群人,原来是叫这熊兽吃掉的那些个镇民的至亲。
听说熊兽被杀,便都赶了过来,要往那熊兽的身上再砍个十刀八刀泄恨。
众人哭哭笑笑后,忙不迭地同怀生道谢。
等到怀生回来屋子时,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辞婴半倚在窗边看她,目光又落她手背上,神色淡淡的。
怀生连忙道:“我没事,今日手被抓伤后,我立即便把流出来的血舔回去了,一点儿没浪费。”
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得很,就是声音有些沙哑。也是,方才回了那么多的话,又安慰了那许多死去猎户的亲,嗓子眼自然撑不住。
辞婴坐回茶几旁,给她倒了杯茶,道:“先喝茶。”
又看了看她湿漉漉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将床边的炭盆踢到她脚下。
怀生与辞婴相处了这么多日,知道这位有多爱洁,进屋前特地沐浴了一番,将熊兽落在她身上的血冲得一丝不剩。
咕隆隆喝完一杯热茶后,她笑道:“那熊兽昨日伤得不轻,今日我没废什么工夫便把它收拾了。”
辞?斜下眼瞥她,见她一脸的志满意得,没搭话,揉一揉眉心便慢悠悠地回床榻去了。
正值年关,归云镇家家户户都已经贴好桃符备好屠苏酒,准备除旧岁迎新春。
怀生给手背草草上了点金创药,便跑出去凑热闹了。
辞婴与她同行这许多日,很清楚她有多喜欢这些人间烟火气。这份脾性无论在二十七域还是在九重天,都是天上地下独一份。
就没见过哪个神族会这么喜欢同凡人打交道的。
往后几日,这位格外爱沾烟火气的神女每天都会受邀出门。
她一人凑热闹还嫌不够,还要扯上辞婴。想来是怕他一人呆在厢房里太孤独,便总想分点热闹给他。
今日哪家娘子做了甚好吃的,昨日哪家的鸡咕咕咕下蛋了,明日又有谁邀她去听百戏。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恨不能把她遇见的所有逸闻趣事都说与他听。
这还是头一回在天罚结束后,有人相伴左右,用如此呱噪的方式陪他渡过衰弱期。
除夕这夜,辞婴心说那六瓜仙要同猎户夫妻一同去放长命灯,总算是能得几个时辰的清净了。
结果六瓜仙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一进门便一股脑把松木窗通通打开,又将他按到窗边,笑眯眯道:“看见长命灯飘起时,便是新的一年到了。”
辞婴对人间的这些个年节并不好奇,也不想参与。对他来说,这归云镇和这些住在归云镇里的凡人们,都是萍水相逢转瞬便忘的过眼云烟。
那对猎户夫妻,他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去记。
在神族漫长的生命里,这样一段经历便如同沧海一粟,实在不值得一记。
碍于某位神女的坚持,辞婴还是安安生生地倚着窗,就着山里吹来的凛冽清风,看一盏盏长命灯飘向天穹。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没有落雪,天穹繁星点点,但在这个独属于凡人的年节里,遥远的星光远不及人间的这些烟火眩目。
辞只望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身旁的六瓜仙倒是看得入迷。
以她的性子,不去放盏灯凑凑热闹,实在是罕见。
辞婴问道:“你怎么不去放长命灯了?”
怀生眼睛都没眨一下,回他:“长命灯是凡人们用来向神仙许愿用的,我作为神仙,当然是以实现他们的夙愿为己责,而不是抢他们的许愿灯。说到这??”
她微微侧过头,笑道:“去岁归云镇可是有不少人许愿能有神仙下凡,收拾收拾山里的熊兽和妖蟒。我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等元宵一过,我便再入山一趟,把有威胁的猛兽一并清理了,还他们一个太平的归云山。”
她成日与归云镇的凡人们打交道,混得同个凡人没差,辞婴还以为她都忘了自己是个神女。
只不过,替凡人实现夙愿早不是神族的职责。
上古时期,天地灵气尚未流向人间,凡人不能修炼,便如同归云镇的百姓一般,遇见个大兽大虫都只能求神拜佛。
那时九天神族秉承天地之志,时常会下凡去救凡人于水火。
然而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的却也是那些争夺权座的神族,好几次天地浩劫都是因神族内争而起。
都说人间帝王天子一怒,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神族相争,对人族来说那便不只是流血千里了,而是一个个人间界在激荡的神力中化作虚无。
荒墟那数不清的古战场遗址不知埋了多少上古神的遗体。辞婴的先祖便是其中之一。九重天里,除了九黎一族,北瀛天那位水神先祖,也在其一。
上古最后一次天地浩劫爆发时,祖神身化九树,用不周山勾连神界和人界,将源源不断地天地灵气灌入人界,开启了凡人修道之途。
而神族仙族的神魂则多了一则天令之律,禁止仙神下凡到人间界。修仙界的修者同样如此,一旦飞升,便再不可回归下界,妨碍人族的生息繁衍。
是以,神族自然无法轻易下凡,实现人族所愿。
当然,现如今的九天诸神族因荒墟的存在,也没精力去管人间界的事了。
只有那些个涉世不深的年轻神族,才会想着要秉承天地之志,跟上古神一样实现凡人所愿。
辞看了看某位明显涉世不深的小神女,正要开口,结果小神女已经笑眯眯地看了过来,道:“辞道友若也有所愿,你眼前这位神仙姐姐会努力实现你一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