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雪重, 悬在石桥两侧的灯笼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光影支离破碎。
朱丛藏身桥底阴影,一瞬不错地盯着酒肆。玄色的匿行衣将他的气息隐匿到极致,与桥底暗影融为一体。
他屏息运转灵力于双目,试图看清酒肆里的每一个人。冷不丁一道声音在身侧响起??
“跟了我一路,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朱丛循声望去,见本该坐在窗边饮酒的人悄无声息立于三步外,不由得一惊。
她是何时发现他的?
又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见他抿唇不语, 那少女打量他一眼,又道:“没话要说是吗?那就是在监视我?。"
她笑笑:“怎么?你以为我离开宗门是为了同我爹见面?”
随着几根透明长针无声无息出现在空中,朱丛清楚感知到自己的气机被锁定了。
“萧若水让你留在涯剑山盯着我,是笃定了我会看在你爹的份上不会对你动手?还是觉得我会顾及律令堂的戒规不敢伤你?你想不想试一试,看我能不能毫无痕迹地废掉你?”
怀生半真半假地问朱丛。
朱丛当然知道凭她如今的实力,要废了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与南怀生交过手,见过她攀断剑崖,看见过七座传承剑阵因她而亮,也知道她夺名成功,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成为演武堂第二。
九死一生演武堂,那是所有涯剑山的筑基弟子都心向往之的地方。朱丛也不例外。
朱丛的任务的确是要盯紧她。但便是不盯着她,他身在内门,也几乎每日都会听见她的名字。
从最开始的七座传承,到万仞峰亲传,又到演武堂第二。
每个弟子提起她都是或羡或嫉的惊叹,说她悟性惊人,说她不愧是两位金丹真人的女儿。
最开始弟子们提起她,总喜欢讨论她何时能开祖窍,何时能筑基,以及她与那位黎辞究竟有何渊源。但后来说得最多也问得最多的,却是今日南怀生?了虞首座了吗?
或许连她自个都不知,她挑战虞白这事究竟牵动了多少弟子的心。
她浑身是血离开演武堂的背影,朱丛见过许多次。好几次看见她连剑都御不了,只能靠一双腿慢慢走回万仞峰。
朱丛也曾夜以继日地苦修过。涯剑山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弟子,有着一颗变强的心,也有苦修不殆的决心。
但他们与她相比,又少了些什么。朱丛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缺少的是什么。
是那种不撞破南墙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
那么多人挑战过演武堂首座,只有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一日都不曾懈怠过。
听说演武堂里的弟子们后来也开始挑战起虞白了,内外门那些师弟妹们一说起这件事,总要接一句??
“倘若是我,我也要跟南怀生一样,日日都去挑战!”
一个单窍修士,要成长到连恃才傲物者都要钦佩的地步。这其中的艰辛,困囿于天资而步步难行的人最是能懂。
扪心自问,如若南怀生不是南新酒的女儿,朱丛也会和旁的弟子一样,对她心生敬佩。不,就算她是南新酒的女儿,他心底深处,也是有过钦佩之意的。
只是再多的钦佩,也阻止不了他与她的敌对。
终究他也是个执拗的人。
“我是小姐的伴刀,小姐吩咐我做的事,不管多艰难我都会完成。”朱丛目光复杂地望着怀生,固执道,“还有我爹的仇,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为他报仇。”
怀生端详着他,心里感叹这人还真是个死脑筋。
萧家脱离了涯剑山后,从前送来剑山的萧家子弟都在往云山撤。只有这人还遵循着一个劳什子伴刀责任,留在涯剑山阴魂不散地盯着她。
在宗门里也就算了,自她拜入万仞峰后,去哪儿都有不少人盯着她看,还时不时被人拦下来“切磋”,也不差他一人了。
但出宗门后还要跟着,那便不可忍了。
说起来,这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她前脚刚出山门,他后脚便跟上。该不是每日都在盯着她吧?还真是够执拗的。
将心比心,作为一个同样要替父报仇的人,他这份执拗,她倒是能懂。
“我出山门是为了执行宗门任务,你跟着我是找不到我爹的。”怀生收回透骨针,淡淡道,“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两名斗篷人,一人面戴武将军面具,另一人面覆咒纹。”
朱丛一愣:“武将军面具?面覆咒纹?”
“嗯,凡人城镇最常见的武将军面具有哭笑怒骂四种表情,那人戴着的便是唇角含笑的武将军面具,此人是丹境大圆满修为。面覆咒纹的斗篷人则是丹境大成,他面上那道咒纹我查过,乃是专门隐匿真容的咒术,这咒纹与皮肉同长,一旦成咒,
便终生不离。
“十四年前,这两人掳走我,将我爹引去了桃木林。我被掳走的那夜,萧真人正要与我爹见面。或许你该问问你家小姐,萧真人当夜想要与我爹说什么,才逼得这些斗篷人不得不以我为饵,猎杀他们。”
怀生将一枚传音符丢至朱丛怀中,道:“这是我的传音符,当这枚传音符亮起时,说明我找到那两名斗篷人了。只要能抓住他们,我自然有法子证明谁才是你真正的杀父仇人。你真想为你爹报仇,那便耐心等着。最后奉告你一句,不要再跟着我
们。若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别人不揍你。’
朱丛半信半疑地接住那枚传音符,心中似有狂风过境,惹得心潮起伏不定。
虽他口口声声说要为父报仇,但不管是小姐还是张长老,除了吩咐他盯着南怀生,旁的事从不曾知会他。若非如此,当日他也不会冒险在怀远城埋伏南怀生,好用她引出南新酒。
他是萧家最没用的伴刀,唯有竭尽全力证明他可以做一把有用的刀,方有资格为他爹报仇。
“你当真会与我传音?”
一句话满怀谨慎地问出,再抬眼时,除了残风卷雪,却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朱丛在桥底下思忖了足足一刻钟,接着便拿出传音符,给萧若水传音。
“小姐,南怀生在安桥镇乃是为了完成宗门任务,她发现了我的踪迹………..但正如小姐所说,她并未为难我。她同我说当年那两名斗篷人,一人面戴武将军面具,另一个人则面覆咒纹。”
朱丛说到这,迟疑片刻,终是问道:“少族长与我爹陨落那日,曾与南新酒见过,小姐可知他??”
他的声音忽地一顿,像是被谁突然掐住了喉咙。朱丛惊惧抬眼,眼睛慢慢瞪大如铜铃,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风雪,也映着一张遍布咒纹的脸。
雪越落越大,大槐树下一片愁云惨淡。
段菁云五人已经从无间渡出来,徐掌柜与罗家老丈皆是满面泪痕。罗家小童嚎啕着喊爹,细薄的嗓子哭得发哑。段东安抚着他,面色亦是神伤。
怀生心知此时此刻,言语宽慰不了什么,但还是同他们道:“兽魂每日都在撕开他们的魂魄,一点点蚕食。而神魂撕裂之痛,尤甚千刀万剐,万分难熬。是时候给他们一个解脱了。”
这话一出,槐树下的凄风苦雨霎时一静。
段菁云颔首道:“徐掌柜他们都已郑重道别过了,因一己之私,耽误了你们这么多工夫,徐娘子和罗夫子都觉愧疚,让我同你们说句对不住。”
林悠闻言便道:“你怎知他们心中所思?”
段菁云看向徐掌柜与罗老丈,二人默默展开两张沾着墨迹的草纸。
只见草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句话遗言??
“夫妻缘了,唯盼夫安。’
“未能尽孝,儿愧对也,愿吾父岁如大椿。
“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这些字想来是用兽甲沾墨写就的,每一笔一划都写得极认真,直将那薄薄的草纸划出一条条褶皱。
怀生掌心凝聚灵力,在草纸上微一抹。自此往后,这两张草纸墨字不消,水火难侵,也算是全了一份念想。
等她做完这一切,段东便低声道:“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能魂归安桥镇。”
如他们所料,无论是徐娘子还是罗夫子,都选择将魂魄剥离煞兽,即便这样他们会魂飞魄散。
初宿一边朝老槐树走去,一边道:“那便在这里罢。槐树性阴,有鬼魂之称,他们的魂魄散在这鬼槐里,日后想要拜祭,也是个去处。”
无间渡里光线极暗,唯独尽头处点着一豆灯火,两只煞兽安安静静地蹲坐在笼子里,四只兽目平静地望着他们。
那样狰狞的血红兽目,眼神却是人之将死时才有的安详。
看见怀生几人,两只煞兽竟一同俯首磕了个头。
初宿没有用判官笔分魂,而是凝了一丝红莲业火,指尖轻触他们眉心,道:“莫怕,这次不会疼了。”
最先分离出魂魄的是那徐娘子,一缕细弱白光从虎兽眉心飘出,隐约可见是位身姿绰约的女子。这抹残魂太弱,尚未看清眉眼便化作了光点,眨眼消失。
罗夫子的魂魄紧随其后,他的魂灵比徐娘子要亮一些,冲他们拱手一揖也跟着魂飞魄散了。
二人的魂魄一分离,红莲业火顷刻便将那兽魂连同兽身燃烧殆尽。
再回到老槐树下时,两只木笼子已是空空如也。
怀生抬手轻触老槐,闭目浸入心神。黑暗中,那些零碎的执念如秋夜萤火,正伏翅散去最后一点光热。
一时是红烛摇晃,合卺酒尽,夫妻剪发结缘,笑说生生世世永不离。一时又是朗朗书声,鸣蜩??,稚子就花拈蛱调皮嬉笑,老父扶杖倚望目光犹温。
到得最后便是浑浑噩噩的痛,像挣扎在漩涡边缘,拼命地想要逃离那无光无质的幽暗。他们归心似箭,一面躲那漩涡眼,一面慌不择路地窜入一只兽魂里。
霎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袭来,然而再大的痛楚也挡不住归家的渴望,他们拔足狂奔万里,朝着家的方向而去,直到重重撞开那面温暖如春的结界,方觉重回人间。
怀生缓缓睁开眼,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头,心想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漩涡眼是幻觉么?
漩涡上头漂浮着无数白光,那些难道都是凡人的魂魄?这些凡人魂魄卷入其中,又该去往何处?
头昏脑胀间,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住她眉心,霜寒灵力冷得她直打哆嗦,却也将那阵针刺般的疼痛压了下去。
怀生看着辞婴料峭生寒的脸,笑了笑,道:“我没事。”
辞?食指一屈,反手在她额头了,“就你喜欢逞强,看到什么了?”
怀生想了想,道:“看到了他们一生中最美满最不舍也最为牵挂的那些事,还看到了一个漩涡眼,那上面似乎漂浮着许多魂魄。”
“魂魄?”
初宿黛眉微蹙,目光看向那株鬼槐,“修士一旦陨落,便是身死道消元神俱寂。凡人却不然,便是死了,魂魄也不会消散,可入轮回道再世为人。我一直很奇怪,苍琅界的凡人这么多,在九幽不现黄泉不渡的情况下,这些凡人的魂魄既然无法入
轮回道,还能去往何处?"
她天生一对阴阳眼,可视常人不能见之物,幼时便常常能看见一些残魂。但比起因生老病死或天灾人祸死去的凡人来说,那些残魂不过九牛一毫。
这世间本该善恶有序,以六道轮回。苍琅界的凡人若再无轮回,何其不公?
一念及此,初宿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偏偏这股子怒火又不知该冲谁而去,憋得她难受。
怀生轻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会查出来的。那个漩涡眼,还有凡人的生魂都去了何处,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出真相的。”
初宿看向头顶暗沉的天,轻轻“嗯”了声。
陈晔给律令堂发去剑书,细说了煞兽能吞噬生魂开启灵智一事。
剑书发完,任务便算完成了。六人不急着回宗门,离开徐家酒肆后,各有各的去处。
陈晔跑得最快,不过一小会儿,便出现在罗家爷孙那间书肆。
书肆门脸紧闭,后头的宅居处却不时传来小孩儿沙哑的哭声和老人低沉无力的安慰。
陈晔手里揣着袋沉甸甸的黄白之物,手掌微一扬,那袋子金银便悄悄挂上天井的松树枝,浅浅摇晃两下,“咚”一下掉落在地。
这一闷响着实动静不小,书肆后头倏然一静。
老人颤颤巍巍来到树下,捡起那布袋子打开一看,登时愣住了。
丢完东西的陈晔只觉胸臆舒畅极了,步履轻松地钻入一条小巷,迎面撞上正冷冷盯着他看的林悠。
林悠手里也拎着个布袋,陈晔笑道:“我送过了,你若是想送,得等会了。”
承影峰剑主虞白圭出生苦寒,得亏左邻右舍一口热汤一口热饭喂着长大,这才有了八岁拜入涯剑山的传奇。这位传奇剑主出任务时,总喜欢悄悄接济一下半途遇见的贫苦人家。
陈晔与林悠都是虞白圭接济过的人。
二人进门后才知那位看着不怎么靠谱的酒鬼青年原来不是什么劫富济贫的大盗,而是鼎鼎大名的承影峰剑主。
于是毫不犹豫地拜入承影峰。出外执行任务时,也沾上了自家师尊的坏习惯,时不时要去几个布袋子出去。
林悠将手里的布袋子揣回兜里,道:“酒肆那头你不用去了,我已经丢过了。”
她神色闷闷,说完便看了陈晔一眼,又道:“师兄,我想找个地方喝酒,你陪我去呗。”
林悠比陈晔晚十年入宗门,是他名副其实的嫡亲师妹,却鲜少喊他师兄。只有在需要他这师兄做苦力时,才会喊上一句。
陈晔笑道:“一大早的就要喝酒,你这是被师尊附体了?别说我不提醒你,你要是耍酒疯,我可不会背你回客栈!”
顿了顿,又问道:“许初宿他们几个呢?”
“初宿和松沐回了客栈,她那红莲业火每回都会把灵力抽干,约莫是回去打坐了。至于黎辞和怀生??"
林悠朝桃木林的方向眺望一眼,“我看到他们朝往乾坤镜那头去,兴许是研究乾坤镜去了?”
安桥镇的乾坤镜与丹谷的乾坤镜没甚不同,都是一面透明的如水镜般的结界。
怀生不明白这有甚好看的,方才从酒肆出来后,辞忽然握住她手腕,二话不说便将她带到这处来,之后便一直盯着这面结界看。
怀生好奇道:“这乾坤镜有什么问题吗?”
辞?没答,只是张开手,轻轻碰了碰乾坤镜。
结界由灵力所化,入手极暖。
来安桥镇的这一路,辞婴越靠近乾坤镜,便越觉这结界的气息熟悉。直到此时把手放上去细细感悟,方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每个人的灵力都是独一无二的。
护卫了苍琅万余年的乾坤镜温暖得像是春日的朝阳,又像是经久不衰的勃勃生机。
这样的感觉辞婴只在一人身上体会过。
他放下手,沉默良久,方缓缓转过头,安静地望着怀生。
怀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辞婴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捉住她的手去碰乾坤镜,沉声问道:“南怀生,觉得熟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