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路是涯剑山三大洞天福地之一,旁人入剑意路,是为了测天赋、悟剑道。怀生入剑意路,却只有一个目的??
淬体。
能淬体的洞天福地在如今的苍琅界,犹如沧海遗珠,万分珍贵。涯剑山的剑意路便是难得的淬体宝地。
眼瞅着自己被密密麻麻的剑意压得寸步难行,怀生干脆就地坐下,运转起天星剑诀。
都知道南家的天星剑诀是中土最出名的剑诀之一,却鲜有人知,这一套剑诀蕴含的不仅仅是剑术,还有锻体术。
天星剑诀共有七式,对应的锻体术也有七重,对应北斗七星,分别是: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权和天枢。
天星剑意和锻体每突破一重,便可在体内灵窍点亮一颗内星,七颗内星全都点亮后,内星阵成,剑体成。之后便能蕴出剑识,天星剑意方能真正大成。
南新酒无内星阵加成,也没有淬炼出剑体,施展出的天星剑意便已能在苍琅扬名。待得怀生七颗内星点亮后,她能施展出的天星剑意与金丹大圆满的南新酒相比,只强不弱。
只可惜锻体需要的洞天福地实在是太稀少。
怀生修炼了十三年,勉强突破了第一重,点亮了内星摇光。若不是丹谷有一处能淬体的洞天福地,她怕是连第一重也达不到。
幼时她受阴毒所累,经脉萎缩,肉身孱弱。融丹开灵后,为了助她拓宽经脉、强身健体,应姗带她去了丹谷的紫玄洞洞淬体。
紫玄洞洞同灵冢一样,是应氏一族的禁地,这处禁地历年来只有族长方可入,也只有族长方可借用紫玄洞洞淬炼肉身。
洞洞里有灵气浓郁高低不一的九道瀑布。
瀑布飞流直下时,磅礴却又温和的水灵力极适宜用来打磨肉身。
最初怀生只能坐在洞洞的外围撑上一盏茶,这短短一盏茶的光景,已足以叫她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应姗怜惜她,本让她修养几日再去。但怀生翌日一醒来,像是忘了痛一般,乖乖背起青霜剑便往洞洞去。
往后十余年,她一日不缺,雷打不动地成了洞的常客,从外围一路走到灵力最汹涌的第九条灵瀑。
九岁那年,怀生就在第三条瀑布下,轰轰烈烈地开了心窍。
那一日,整个紫玄洞洞如雾似乳的灵气宛若海沸江翻,滂滂涌入她心窍。
她那会已被浩瀚的灵力冲得没了意识,唯一的知觉便是发烫的心窍。
心窍灼烧到极致时,她的魂魄似乎出窍了一瞬。
又听见了那道似曾相识的呼唤,诱着她往东去。昏昏沉沉中,似有一点微光从东边飞来,撞入她的眉心。
那点微光将她的魂魄撞回体内,醒来后,怀生已经回到了应姗的丹房。
心窍处原来只有金丹大小的光团膨胀了十数倍,足有一个拳头大。
应姗是唯一目睹她开心窍的人,说她开心窍的动静一点儿不比初宿、松小。
她摸着怀生的头,道:“你爹娘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怀生抬手按住心口,感受着那颗沉在光团里的金丹,对自己再开心窍之事并不觉得开怀,只觉天意弄人。
她平静地抬起眼,问道:“应姗师伯,我今日还能去洞洞淬体吗?”
应姗是应家这数百年来,唯一用洞洞过体的子弟,深知在灵瀑之下,血肉经脉不断破碎愈合有多疼多难熬。
她幼时被族长带去洞间时,虽从不喊苦,但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有时还觉得不公平,为何丹谷这么多应家子弟,却独她一人要受这样的苦。
还以为这个比当初的她还小的姑娘也会同曾经的她一样,心生怨怼。没想到她不仅甘之如饴,还对自己极狠,一时半刻都不愿意浪费。
“这千刀万剐般的疼痛,你是当真不惧。”应姗牵起怀生的手,温和笑笑,“走罢,想去便去,疼得受不了便与我说,莫要逞强。
与紫玄洞洞的灵瀑相比,剑意洞里那些被打磨了十数万年的剑意更锋锐也更难掌控。
这些剑意或凌厉或柔和或狂暴,如鱼游浅水,异常灵活又异常不客气地往怀生的奇经八脉里钻。
怀生觉着自己就像掉入蚂蚁窝里的一滴蜜糖,被层层围住不说,还谁都想在她身上咬上一口。
这又疼又麻的感觉实在是熟悉。
九岁那年开心窍时便是如此。
灵气疯一般涌入她心窍,差点没叫她疼晕过去。
怀生运转心法,有条不紊地引导钻入体内的剑意淬体。
如水般柔和的剑意用来淬炼经脉,如烈阳般炽烈的剑意用来淬炼血肉,如狂风般暴烈的剑意用来淬炼骨骼。
天色慢慢暗下,幽暗的甬道隔半晌便会响起痛呼声与路牌亮起的光芒。这条仿佛望不见头的路渐渐没了人影,只余一个由无数剑意团成的茧球。
怀生端坐在茧球的正中央,白裳绿裙被乌紫的血涸得湿漉漉的,紧接着又被甬道里来来往往的风阴干成一块硬邦邦的布。
剑意路的剑意皆是出自涯剑山鼎鼎大名的七套剑法。她灵台未开,剑意无法为她演练剑法。
然此时被这些剑意包围,怀生心神沉入其中,隐约间竟也能领悟一二。
旁人修炼,总要耗费不少心神去感悟术、法、道。悟性不够,领悟不深,修炼起来便会困难重重。
怀生从无此种困惑,也无需修禅悟,同幼时一样,只消一眼,她便能领悟到经书道诀中的玄妙。
她最大的阻碍,便是这具孱弱的肉身。在紫玄洞洞淬体十三年,也只是让这具肉身承受住开窍境大成的修为。
怀生卡在开窍境大成已有年余,眼下被剑意洞里的剑意淬炼打磨肉身,那层瓶颈犹如薄冰遇火,开始一点点消融。
剑意茧消了又结,结了又消。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生忽觉体内灵力翻沸,停滞许久的修为一举冲破了瓶颈,节节攀升,直入开窍境大圆满。
"D......"
境界突破,本该是神清气爽。怀生既不觉神清也不觉气爽,反觉脑壳一阵剧痛。
跟每回做梦醒来后一样,仿佛有无数虫蚁啃噬着大脑。境界越高,这阵痛楚便越是强烈。
这怪疾连应姗师伯都找不到原因。
怀生缓慢吸气,继续操控剑意淬体。只要修为能涨,再剧烈的痛她都不怕!
洞外夜色弥漫,守在剑意路外的执事弟子垂眸望着手里的名册,正纳闷着怎么还有一预备弟子没出来。
这期开山门一共来了一百八十七位预备弟子。昨日剑意路开,当夜便有差不多一百名弟子出来。
出来得最早的是应家子弟应茹,几乎是刚进去便出来了,木签上只有堪堪一道剑意。
今日又有八十多位弟子出来,到得这会,名册上便只得一人还未出现,还是唯一一位只开了一窍的人。
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莫不是因他提醒了两句,那师妹便硬撑着留在剑意路不出来?
执事弟子不由心中惶惶,正要传音回独鹿堂,前头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好听的声音:“名册给我,你下去歇着。”
说话者一身玄色弟子服,腰封、袖摆滚一圈暗金色剑纹。
执事弟子看见那剑纹,面色登时一肃。
涯剑山无论内外门,弟子服皆是清一色的玄色法衣,唯一的不同便是腰封与袖摆上的绣纹。
外门弟子的腰封、袖摆并无绣纹,内门弟子乃是沉银剑纹,而亲传弟子则是眼前这位的暗金色剑纹。
“见过师叔。”执事弟子恭敬见礼,一脸为难道,“这涯木册乃是弟子的宗门任务,若是假手于旁人,恐难回独鹿堂复命。''
辞?道:“万仞峰,黎辞。你回去复命时,报我名字即可。”
执事弟子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万蚁抓心般的好奇。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沉睡中的黎辞?啊!
这名字在独鹿堂可是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呀!
西洲的元剑宗这几十年出了好些惊才绝艳的弟子,他们涯剑山与元剑宗一贯不和,自然也要推出几位天骄出来打打擂台。
墨阳峰的许师叔与掌门一脉的松师叔有着万年难遇的天资,自是在榜,还有一人便是万仞峰的这位黎师叔。
听说剑堂的虞真君率领律令堂弟子去西洲执行任务时,最爱把这位挂在嘴里,讥讽元剑宗的天骄们连个重伤昏迷的剑山弟子都比不过,刺得元剑宗一众长老差点儿拔剑。
如今传闻中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执事弟子没忍住,悄悄抬眸打量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又把自己给看呆了。
哎哟,这位师叔长了这么一张脸,不拿来刺一刺合欢宗那群嘴毒又骚包的花孔雀委实是暴殄天物!
比起元剑宗,还是合欢宗那群花孔雀更惹人厌!
执事弟子心潮澎湃间,手里的涯木册已经十分自觉地递了过去,嘴里却是不着四六地嚷道:“哪日师叔得了空,请务必去西洲的合欢宗走一趟,最好带上棠溪峰的松师叔与应师叔!”
辞搞不清这莫名激动起来的执事弟子是怎么回事,也不大关心,敷衍地“嗯”了声:“此处有我照看,你可以回独鹿堂复命了。”
执事弟子离去后,辞婴腾空翻上一棵枫香树,支起一条腿,懒洋洋地靠上树干,目光落在剑意路出口。
剑意路遍布剑意,灵识难以探入。辞婴的灵识虽能探进去,但也只能看个囫囵,隐约能看到怀生被剑意层层包围。
虽看不清茧里的怀生状况如何,但她既然不启动路牌,那他便不会贸贸然打断她,也不会让旁人打扰她。
辞?这一等便等到翌日清晨。
天光稀薄,山岚霭霭。少女揉着脖颈,一边施诀净衣,一边缓步出剑意路。
她半数青丝乱糟糟披在肩上,唇色惨白,一脸的病容。那模样瞧着,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辞婴垂眸看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梦中的六瓜上仙。
不怪星诃起疑,眼前这姑娘与六瓜上仙实在无甚相似之处。唯一相似的,或者该说一模一样的,便只有那双眉眼。
哦,不对。她幼时为了一块云乳桃花糕能拼命多挥二十剑,这股子好吃劲儿,与梦中那人倒也一脉相承。
辞婴目光缓慢扫过怀生低垂的眉眼,忍不住又想起在那逼仄湿暗的巢穴里,她滚烫的额头贴过来时,眼睫轻扫眉心的酥痒触感。
明明记忆中的自己被她碰一下都觉怒火中烧。
可此时此刻,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她霸王硬上弓,甭说怒火了,连颗火星子都找不到,甚至还………………
不是,他在“甚至还”什么?
他是那种让旁人吃白食还不计较的人吗?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怀生慢腾腾抬起了眼,朝辞看来,神色谨慎。待看清隐在树影里的人,她显然吓了一跳,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辞婴看着她,漫不经心道:“结束了?”
少年脚踩一双玄色皮靴,满头青丝高高束起,被徜徉在枫香林里的风带得一晃一晃的,甚是悠哉。
就是脸色瞧着比两日前要差些,苍白程度足以媲美被暴动的剑意折腾出一脸病容的怀生。
怀生仰着脸定定看他好半晌,正想问他怎么在这,结果发现他气息与先前相比,好似又凝练了些。
她愣了愣:“你……………结丹了?”
辞婴淡淡地回了个“嗯”,从树上跳下,一面朝她走去,一面挥着手里的名册,道:“涯木签呢?”
怀生从芥子玉佩里掏了掏,陶出一块只剩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木条,道:“一个没注意,便被剑意削剩下这么一点,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这木签在第一波剑意涌过来时,便哐哐断成几截,卷入剑意茧里。要不是怀生眼疾手快捞下一截藏入芥子玉佩,怕是连渣滓都没得剩。
寻常弟子的木签不管承接多少剑意,都是完好无损的,似怀生这样的情况,还是剑山立宗以来的头一遭。
只此时二人,一个只当自己拿了根劣质木签,一个从未干过回收木签的事,都没觉这事有多不寻常。
反应最大的反倒是辞手里的木册。
那苟活下来的木块化作一道灵光没入涯木册后,这本自创宗以来便存在的天品法宝沉默了良久,方犹犹豫豫地现出个三十七的数字。
一般情况下,承接剑意过四十九者,剑道天赋为中品。过六十九者,为中上品。过九十九者,为上品。
三十七道剑意,意味着剑道天赋已有中下的品级。
初宿与松十年前过剑意路,罕见地创下了两百之数。但剑意路的最高记录者,却是三万多年前飞升上界的一位南家先祖。
怀生入剑意路只为淬体,对数字多少不甚在意。这么点木头能有三十七道剑意,已是出乎她意料。
上交完木签便拿出根发带,开始处理头顶乱糟糟的头发。等会要去揍人,顶着一头乱发实在是不方便。
她梳头绑发的技术没比应姗好多少,因此从不折腾她的头发,扎了条松松散散的辫子垂在肩侧便了事了。
结果发带刚缠稳,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缠在辫子里的发带统统解开。
那只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带了点久不见光的苍白,不是辞又是谁?
怀生再度一愣,待回过神时,辞冰凉的指尖已经没入她的头发。
“黎辞婴!你就是这样来寻仇的?哪门子的报仇需要给仇人梳头发?”灵台里,星河清脆的声音里颇有种忍无可忍的意味,“我认识你六千多年都不知道你的手居然这么巧呢?!”
星诃虽然被辞婴禁锢在灵台里,但辞婴并没有禁他的六感,外头发生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一双狐狸眼差点儿被这一幕闪瞎。
辞婴垂眸看着已经找入怀生发间的手,漆黑的眸子也闪过一丝错愕。
莫说怀生了,便是他自个都不知道他有这项技能。方才看她扎发,手下意识便伸了过去,丝毫没问过他的同意。
出其不意也出乎意料。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触手冰凉光滑,像冰天蚕吐丝数百载方能织就的水云衣。
这触感,熟悉。
这梳头发的动作,也很熟悉。
辞婴并未抽手,由着身体自作主张,用带着剑茧的手指给她发。
他实则也很好奇他能整出什么了不得的发髻来。
幼时许清如给怀生梳发,也喜欢以指代梳,给她漂亮规整的包子髻。岁末过生时,还会给她梳个繁复精致的飞仙髻。发髻中央一颗大大的白玉珠,两侧绑上绯红发带,要多喜庆便有多喜庆。
那时怀生总喜欢拿着面铜镜左右开照,夸自己的发髻漂亮,夸许清如手巧。一双杏眼明亮得连头顶的珠玉都难争其辉。
一晃十三年,她眸中那明灿灿的光沉寂了不少。
一个寄人篱下的四岁幼儿,病体支离,无父母家族庇护,除了谨小慎微,又能过多舒心的日子呢?
这念头冒出时,辞婴手上的动作刹那间放得极轻。他的手没有许清如巧,只能勉强绾个利落简单的流苏髻。
这发髻似乎是他唯一会给的发髻,但动作相当熟稔,好似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曾为一人这样绾过发。
看来......他身体想起来的记忆比脑子要多。
风从林中过,细细簌簌的枝叶摇摆声衬得这一刻格外安静。
“虽比不上许姨给你的发髻,但总比你那根乱糟糟的草辫好。”
辞婴淡淡说着,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苍琅界无星无月,到得夜里,会有代替星月的落灯飘浮在空中。
他手肘竖在怀生脸颊两侧,挡住了浮在黑暗中的薄光。怀生被他的影子以及萦绕在他袖间的药香笼罩着,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答话。
安静了好半晌,她才干巴巴出声:“我扎的辫子比应姗师伯好看多了,不算草辫,该算花辫。”虽然她的花辫,还是比他扎的发髻差一点点就是了。
辞?:“一朵长得像草的花,你确定会好看得多?”
怀生:“......”忽然理解应姗师伯看自己扎发时的眼神了。
束好发,辞?忽然很轻地唤了一声:“南怀生。”
怀生抬起头:“嗯?”
高悬在枫香树里的落月灯缓缓飘了过来,投下一圈淡淡的光弧,照亮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薄光里两两相望。
便见少年抬起瘦长的手,温柔按在她头顶,缓缓地说:“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但我来得太晚了,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