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唇角含笑的面具,以及这道始终含笑的声嗓,叫怀生顷刻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若不是他半夜掳走了她,爹和阿娘便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黎辞也不会被逼沉睡十三年。
与十四年前相比,此人修为大涨,竟是一举迈入了元婴境。也不知是修炼了何种功法,祖窍那血淋淋的光团竟然弥漫起一丝丝黑雾来。
他身上那无形的威压力比虞白圭还要浩瀚。
怀生三人没有丝毫惊慌。
松沐将朱丛放在地上。
方才怀生同时将剑符和符宝拍入他身,剑符已然碎裂,符宝却是完好无损。
松沐指尖凝起一丝温和佛力注入朱丛眉心,给他传音道:“我们恐怕无暇顾及你,怀生留给你的这枚符宝可挡元婴一击,你清醒后,便寻机往安桥镇逃。”
朱丛眼珠微微一动,似是要挣扎着醒来。
松沐落下一个金光灿灿的金钟罩,之后便泰然踏出金钟罩,与初宿一左一右站在怀生两侧。
初宿接连用了两次红莲业火,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她冷眼盯着面具人,双手紧握灵石,快速地补充灵力。
怀生的面色同样苍白,她看着面具人平静道:“他是朱运,你又是何人?炎危行?"
面具人隐在树影里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
小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聪明,竟能看出他手中之人换了个元神, 并且……………
又在试探他了。
但他可不是危行那胆小鬼。
面具人侧眸看了看朱运,揶揄道:“你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声音分明是笑着的,但朱运听出了他话中的森冷杀意,不禁生出一丝悔意来。
那一夜也是如此。
他笑着说一句“动手罢”,旁人都以为他是对着游说的这一句话。
只有朱运知道,这句话是在对他下命令。
作为伴刀,他的元神里有萧池南留下的神魂禁制。这枚神魂禁制在必要时,可以锁住他的灵力,令他不得反抗。
因着这禁制,这万年来萧家的伴刀只要进阶丹境大圆满后,几乎没人能善终。
萧池南与朱运一同长大,又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感情甚笃。萧池南本应承过,在他进阶丹境大圆满后,便替他将这枚禁制悄悄毁去,给他自由。
朱运等了上百年,终于等到他进阶丹境大圆满。然而萧池南在去了趟萧家祖地后,竟然出尔反尔,拒绝毁去他元神里的神魂禁制。
萧池南没有同他解释原因,只是面色凝重地道:“对不住,我不能解开你的神魂禁制。”
朱运是伴刀,萧池南是他效忠的那一把刀。
他没有资格问为什么。
寡言如他,除了一句“是”,便再无他话。
往后十年,朱运惊觉他的修为竟然无所存进。他的资质虽不如萧池南,但作为萧家这数百年来最优秀的伴刀,自也不差,不该连着十年都毫无长进。
萧池南的修为却在这十年里突飞猛进。
朱运陡然想起南新酒曾与萧池南提过,伴刀者的那枚神魂禁制,本质上是一个主动献祭的法阵。
神魂禁制之下,万物皆可献祭,包括性命,也包括灵力。
朱运霎时间明白了为何自己的修为无所存进,而萧池南却能一日千里。
做了萧池南百余年的伴刀,朱运自忖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以他光风霁月的磊落性情,本不会做截取他人灵力之事。
然人心易变,初心难守。
萧池南自打离开萧家祖地后,一改从前从容无争的作风,开始长年累月地闭关。
偶尔朱运会从他目光中看见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或许便是这执着到近乎阴郁的目光,叫朱运觉得他变了。是以才会弃信毁诺,用神魂禁制夺取他的灵力,以供己用。
朱运依旧什么都没有问。
心底深处,他甚至松了一口气。好似这样,他便可理所应当地为自己谋求另外一条生路。
如今再回想,倘若当初他能开口对萧池南问一句“为何”,那么他们之间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只可惜开弓之箭无回头之路。
朱运注视着含笑望向自己的面具人。
当日便是这人带着他走进萧家祖地,让那位在自己的神魂上再落下一个禁制。
正是这一个禁制,叫朱运在紧要关头控住了萧池南。
萧池南陨落得极快,而朱运在萧池南身死前及时元神出窍,成功夺舍了戌游。
他到如今都不知这面具人的真实身份,只知他自称“东风客”,来历成谜,修为深不可测,剑术、阵法样样精绝。
性情亦是阴晴不定,上一刻尚在谈笑风生,下一刻便可手起刀落夺人性命。
陨落在那一夜的人,不管是萧池南还是游,都不曾料到,害死自己的竟会是身边最信任之人。
朱运垂下眸子,压住心头一丝惧意,低声道:“是我过于莽撞,请东风客赐罚。”
面具人低低一笑:“那位才将将苏醒,一道命令都未下,你便急着抓涯剑山这小娃娃去邀功,确实是莽撞了。万一他这次不想见她,你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朱运正要张口认错,灵台里蓦然一痛,不禁痛哼出声,鲜血从口中涌出,面色顷刻便萎靡下来。
面具人薄惩了一番后,看向怀生三人,道:“这家伙我带走了??”
他话未说完,当头便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劈来。
这道剑光与方才折腰碗挡下的剑光气息一致,显是出自同一人刻录的剑符。
面具人没再?出那只青色小碗,足尖一点飘至半空,一把圆月弯刀“锵”一声挡下剑光,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浪。
借着这股气浪,面具人御风后退,正要离去,谁知一道愈加凛冽的剑意破开气浪紧随而至。
方才那剑意只有元婴境小成的境界,眼下这道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大圆满。
面具人一眼便认出这是何人的剑意,不由眸色微凝:“棠溪剑诀?竟是何不归的剑符。”
何不归未入化衰期之前,其剑意只略逊崔云杪半分,乃是涯剑山名副其实的第二剑。这道剑符中的剑意虽非何不归全盛时所刻,却也厉害得紧。
面具人神色凝重起来,一张水墨画轴在他身后缓缓展开,将朱运往那画轴一扔,便手执一把乌黑长剑,冲那道剑意击去。
他剑意所过之处,竟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无数阴煞之气卷入其中,化作一条黑龙将何不归的剑意绞杀殆尽。
全力一击之后,面具人身上的灵力少了不止三成。刚想张手收回画轴,忽而又是一阵剑啸声咆哮而来。
桃木林受阴煞之气所累,无论日夜皆是张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此时这片幽暗被剑光照出一片刺目白光,恍若烈阳熠熠照耀。
感应到剑光里的熟悉剑意,面具人不由得长眉一挑。
段木槿与何不归。
这是一气儿破了两块剑符?
段木槿是如今的涯剑山名副其实的第二剑,其剑意比何不归的剑意还要厉害少许。
面具人将墨剑往左手一划,鲜血涌出,却未坠地,漂浮在空中,化作一个血红咒阵。
咒阵在空中疾速旋成一眼漩涡,漩涡底部,无数阴煞之气积聚成水,如潮涌动。
两道剑意撞入其中,被浓稠的阴煞之气牢牢吸附,旋即遽然一炸,剑光与咒阵同时消弭在空中。
面具人喉头涌上腥甜,未及喘上一口气,下一瞬,又是一片炫目的剑光亮起,竟是三道元婴境大圆满剑意联袂而至!
涯剑山的拜师传统,少不了三枚由师尊亲自刻录的剑符。这些剑符每一枚都极其珍贵,乃是性命攸关之时的保命手段。
这三个娃娃为了留下他,竟然大手笔地把所有剑符都用尽了。
面具人轻声一叹:“真是三个败家小娃。”
声音里毫无被逼绝路的气恼或是惊慌。
便见他五指一张,三枚剑符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这三枚剑符均刻有涯剑山的标志,背面还有一枚小小的枫香叶印记。
随着“喀喀”的碎裂声起,三道剑意从剑符里轰出,剑光璀璨得犹如银河倒泻,将直击而来的三道剑意一一轰碎。
同样是元婴境大圆满的剑意,面具人这三枚剑符的剑意却是要强上半分。六道剑意相撞带来的滔天气浪将方圆数里的桃木林差点儿夷为平地。
怀生三人被这剑势压得不断后掠,脸上皆是一惊。
怀生皱起眉梢:“万仞剑意,这是云杪真君的剑意!”
面具人居然有云杪真君的剑符!
电光石火间,怀生想起思故堂里的那幅画,以及面具人和朱运祖窍中那一团血色光团,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猜测!
“不好!他要逃了!”初宿怒道。
三枚剑符碎裂后,面具人摄回画轴便往西边掠去。
怀生轻身一掠,身形如电,如离弦之箭直追面具人而去。
巨大的气浪之下,浓稠的阴煞之气翻涌如海,怀生穿行其中,像是被无数粘?的触手牢牢束缚,轻灵的身躯渐愈沉重。
面具人在这阴煞之气中却毫无窒碍,眼见着他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里,怀生迅疾一跃,浮于半空,目光死死盯着面具人背影。
别想逃!
一个都别想逃!
腾腾杀意席卷心田,两颗内星猝然发出亮若星辰的光芒,四肢百骸里隐有雷火流窜。
就在这时,怀生眉心猛地蹿出熟悉的灼烧之痛,在这猝不及防的剧痛中,她脑中倏然浮起一句箴言。
如福至心灵般,她一字一字念出箴言??
“天地有灵,六寰助我。归!”
随着箴言一字字落下,她双手行云流水地结起一个古老法印。
法印一现,风涛中簌簌作响的桃木枝叶倏尔一寂。
在众人目所不及的地方,东边不周山飞出一线细弱的光。那一线光刹那间散做无数针芒大小的光点,伴着阵阵枝叶摇曳的金石声遁入风雪,汇聚在怀生眉心,凝成一豆青绿色的光,钻入她祖窍。
痛痛痛!
祖窍里似有千万锤子密密匝匝落下,疼得脑壳几欲爆裂,意识瞬息模糊。
然而伴着疼痛而来的,还有庞大的灵潮!
怀生咬牙掐诀,重水剑铮然出鞘,剑尖直指即将消失的人影,用最后一点清明,朝前一劈!
沉闷的雷鸣声在桃木林遽然响起,幽蓝剑光劈开风雪煞潮,所过之处竟带起无数细密雷火,朝面具人轰去!
面具人心中冒出一缕危机感,骤然回身的瞬间,幽蓝剑光已袭至眼前。
眼见着就要血溅三尺,一枚墨色咒印从他祖窍飞出,扩大成阵,千钧一发之际挡住剑光。
灵力如水涌出,震得面具人身上斗篷猎猎,却依旧挡不住一线穿透咒阵的森然剑息。
只见那张唇角含笑的武将军面具蜿蜒出一条细线,“啪”一声裂作两瓣,露出一张清秀隽雅的脸,一线鲜血从他唇角滴落。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怀生盯着这张脸,视线渐渐模糊,重水剑从手中脱离,她整个人如脱线的纸鸢般从空中飘落。
“怀生??”
初宿与松沐飞身上前。
面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怀生。
方才桃木林曾有一刹的异动,是因为她吗?
“难得她又收徒,我本想放过你。可你似乎与这桃木林的秘密休戚相关,只能先将你捉了再说。”
念及此,面具人倾身向前,五指微张,以比初宿、松还要快的速度,朝怀生抓去。
就在他五指牢牢扣上她左肩的瞬间,怀生身上猛然涌出一股惊人的无从抵抗的吸力,将她连同坠落在地的重水剑一同牵引着朝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