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段东领着段菁云缓缓步入一条狭窄晦暗的过道。这条过道他来过几回,却依旧不大适应,太过阴森。
毕竟是借用老槐树做阵眼而开辟出来的无间渡,阴气沉沉,死气亦重,也不知老徐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慢行数十步后,过道的尽头豁然开朗,两个巨大的木笼高高立起,木笼上方悬着一盏灯,灯光照出三道细长人影。
看见那三人,段东忍不住皱了皱眉,无奈道:“我给你们阴符,是为了掩住你们身上沾染的煞气,不是让你们偷偷跑来这处。”
无间渡是他用幽冥道秘宝开辟出来的空间,如果说那株鬼魂是门,这阴符便是能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来过无间渡的人多少会沾染些煞气,修者可用灵力化去,凡人便只能喝?煞饮。这阴符在祛煞饮祛除煞气之前,可遮掩煞气的气息。
这也是为何驻地弟子没对他们起疑的缘故。
那面容悲苦的老人佝偻着身,苦着脸说对不住。
他身旁的布包小儿含着一包泪,看着段东道:“段仙师,是我要来这里的,你莫要怪爷爷。那仙子姐姐看我时,我实在害怕,不敢与她对视。我怕引起她怀疑,只好躲到阿爹这里来。”
布包小童说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段东叹一声气,看向站在小孩儿身后的一道人影,又道:“徐掌柜你呢?不是说了酒肆这几日由我看管,你安安生生呆在家中养病吗?”
酒肆掌柜从布包小童身后行出,苍白干瘦的一张脸苦笑连连:“你来寻我时神色凝重,想来这次来的是很厉害的仙人吧。我想着,万一这处地方藏不住,好歹能再见最后一面。”
段东一时无言,徐掌柜猜得不错,这地方恐怕要藏不住了。
段菁云接过话茬:“今夜的确是最后一面了,那几位非泛泛之辈,我们只能替你们再拖一晚。”
她说着便举起手中提灯,照向三人身后的木笼,复又道:“我与段东已无能为力。”
灯光照耀着的,正是驻地弟子搜寻了大半年的煞兽。
段菁云去岁游历归来,饶是听段东说了前因后果,在无间渡看见这两只煞兽时,依旧惊骇异常。
此时两只煞兽安安静静地坐在笼子里,一只像虎,一只像狐,周身像是在墨里滚过一遭,黑黢黢的,萦绕着浓厚的煞气。
木笼由一根根阴柳木钉制而成,每一根木条都刻有禁制,专门压制煞兽的煞气,防止煞兽从木笼里挣脱。
段东望着两只煞兽,苦涩道:“罗夫子、徐娘子,这次来的是涯剑山的亲传弟子,比我厉害太多。我不能连累姑姑,明日我便会将你们交出去。”
目光柔和的狐兽虽口不能言,但望着段东的那双眼却有着感激,仿佛在说,把他们送出去无妨的。
目光哀婉的虎兽闻言却是看向了徐掌柜,一双巨大的虎目流露出不舍之意,霎时间便滚出一串珠泪。
徐掌柜看着她苦笑一声,道:“对不住,阿妩。”
虎兽轻摆了摆巨大的虎头,眼中热泪却是止住了。
布包小儿听见段东的话,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就要伸手去抓困着狐兽的笼子,被祖父一拦又缩回了手,大哭道:“阿爹,我不要你走!”
狐兽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面容悲苦的老父,细长的狐狸眼也起了湿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横插进来??
“这两只煞兽是吞食了生魂,如今生魂反噬兽魂,掌控了兽体?”
甬道里的凄风苦雨被这声音惊得一散,五人二兽齐齐看向现出身形的修士。
怀生四人在那徐掌柜说话时便已经来到此处,一路偷听到现在方现身问话。
段东看着问他话的初宿,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先前那些驻地弟子同样是筑基境修士,却无一人能发现大槐树的异常,他心中不禁存了一丝侥幸,想着多少能拖个一两日,好叫徐掌柜他们道个别,不成想他们竟会来得这样快。
事已至此,段东也没甚好隐瞒了,垂眸答道:“这两只煞兽的确困住了罗夫子与徐娘子的生魂。正如诸位所知的,去岁五月安桥镇的乾坤镜闯入了七只煞兽,消失的那一只便是逃到了这株大槐树下,借助鬼魂的阴气遮掩,躲过驻地弟子的搜
查。
他顿了顿,一指左侧笼子里的虎兽,“徐娘子的生魂便在这只煞兽里。”
那只虎兽眸中遍布血丝,却没有煞兽的癫狂和嗜杀,反而满是惊惧、凄婉。
这是人才有的眼神。
从前怀生遇见过的那只鸡兽也有过类似的眼神,惊惧、不安、茫然以及歉意。
酒肆掌柜接过话头,苦笑道:“我与内子阿妩从前便住在这天井后面的屋舍,内子十个月前病逝,不知为何魂魄被拘在这只煞兽里。在这煞兽体内醒来后,凭记忆.......归家来。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内子归家时正值夜半,整个安桥镇的人都在
睡梦中,除了我,没人发现内子的踪迹。’
“你如何认出她就是你妻子的?”始终沉默的辞婴忽然问道。
徐掌柜道:“说来不怕各位笑话,我自小便怕鬼,阿妩在时,都是她在打理这老。她走后,我夜夜等在这里,就怕错过了她。她回来那夜,因光线太暗,又被那兽身吓了一跳,我初时并未认出。直到阿妩咬起一坛桂酒往老槐树一摔,我才发现
异样。’
他说到此处便顿了下,柔情万分地看了那只虎兽一眼,道:“诸位不知,我与阿成亲时喝的合卺酒便是自己酿的桂酒。我夫妇二人曾约定过,走在前头的那人若是归来看望故人,便往老槐上一杯桂酒,好叫对方知晓,我来看你了。”
便是那一坛子香甜的桂酒叫他停了步,他太想念了,当时想着被这煞兽吃掉也要回头望一眼。
“我与阿妩成亲二十余载,她看我的眼神我太过熟悉,提灯往那兽头一照,便知是她回来看我了。”
听罢这话,众人都不由得默然。
怀生看向狐兽,问段东:“这是那位罗夫子?”
那哭得抽噎不已的小孩儿忽然一甩怯懦,上前一步,张开短短的手臂挡住狐兽,道:“这是我阿爹,你们莫要杀他!”
“罗石,不得无礼。”
段东轻叱了一声,伸手把小孩牵到身旁,露出他身后的狐兽,道:“是,先生姓罗,名唤罗遇春,是安桥镇唯一一家私塾的夫子,这里的孩子都是在夫子的私塾里开的蒙,我未开心窍前也是夫子的学生。阿石和罗老,是夫子的儿子和父亲。
“去岁七月,先生为救一个溺水幼童意外身亡。八月,因乾坤镜出现罅隙,闯入了六只煞兽,夫子便是其中之一。夫子亡故得太突然,心中放不下老父幼儿,便想回来看一看他们,并未伤人。我修幽冥道后开了阴阳眼,在那煞兽的眉心看见了夫
子的魂魄......便自作主张将他藏在了这里。”
“是老朽求着段仙师藏起犬子,非他自作主张。”一旁的老人急声道。
“对,阿妩也是我求着段仙师藏起来的。”徐掌柜生怕涯剑山会怪罪段东,忙抢着解释,“段仙师与我们相熟,实在拗不过我们苦苦哀求,会在大槐树设阵。但不管是阿妩还是罗夫子,自打入阵后,便一直呆在笼子里。这笼子有禁制,能阻止他
们发狂时逃窜伤人。”
“他们会发狂?”怀生越过段东和罗家爷孙,来到两个木笼前,细细打量笼中煞兽,“莫不是兽魂尚在?”
段东道:“这点………………我亦不知。我修为太低,只能看见凡人的亡魂。这两只煞兽的确隔三岔五便会发狂,并且,发狂的间隔越来越短,时长也越来越久。姑姑早就劝我把他们交给驻地弟子,但我总想着拖得一日便是一日。”
驻地弟子捕捉到煞兽后,为绝后顾之忧,从来都是直接灭杀。
段东说完面色一肃,朝着怀生几人重重鞠躬:“若几位要带走这两只煞兽,可否让徐掌柜、罗老与小石同他们郑重道个别?”
初宿看了看他,道:“能借助鬼槐辟出无间渡,又能制作阴符,这些幽冥道的手段,你是从何学来的?”
段东微微一愣:“我在东陵游历时,曾在幽冥道宗的旧址得了些传承。能辟开无间渡全靠我在里头捡到的秘宝,那秘宝就在鬼槐树根里,待这无间渡消失,便会成为鬼魂的一部分。
他取出几块玉简,又打开一个玉盒,将里头一支朴素无华的笔恭敬递给初宿,“这些都是我在那宗门遗址寻到的,请前辈过目。”
玉简里记载的是早已断了传承的幽冥之术,而玉盒里的笔乃是幽冥道修士方能用的法宝。
幽冥道修士虽也吸纳天地灵气,但要将一身灵力转化为阴灵力,需借助九幽之力。玉简里的术法段东修习不了,那玉盒里的笔也是可看不可用。
这支以阴柳木为管青狮耳毫为柱的笔,初宿只端详一眼便认了出来:“判官笔。
涯剑山藏书颇丰,关于幽冥道的道藏初宿几乎全都看过,一眼便看出这笔的由来。
说也奇怪,这支灵性尽失,不管段东如何尝试都犹如死物的笔,一落入初宿手中,立即便绽出一点青光,仿佛从沉睡中活过来一般。
段东心中震撼不已,心说这位明明是剑修,怎会轻易便唤醒冥修法宝?
思忖间,那少女已经割指取血,道一句“笔借我一用”,便手握判官笔沾血在空中写下两个血淋淋的“离”。
“离”字化作两点红光,一左一右飞入两只煞兽眉心。
“替我护法,我替他们分魂!”
眼见着这两只煞兽眼中的清明渐渐被凶性所取代,怀生与松默契上前,一人口诵佛经,压制兽魂里的凶性。一人落阵,将段东五人牢牢挡在阵法外。
辞婴目光扫过闭目分魂的初宿,眉心不自觉一拧,默默抬脚,来到怀生身后。
逼仄阴森的无间渡时而响起愤怒的兽吼,时而又是充满痛苦的呻吟。血红兽眸一时凶狠一时清明,但慢慢地,凶性压制人性,两只煞兽开始疯狂挣扎,撞得笼子灵光四溢。
初宿唇角漫出一线血,她掀开眼,幽寒眸子闪过怒色。
“他们的魂魄与兽魂相融,如今三魂七魄只剩一魂三魄,强行抽离,除非立即送入轮回道,否则在脱离兽身的瞬间便会魂飞魄散。”
三魂七魄不全,便是入轮回,来世也只能是个痴儿,不知要轮回多少世才能把失去的魂魄修补回来。
更遑论如今的苍琅没有九幽,根本无法送这些魂魄入轮回。
初宿抬笔在空中一划,两个淡去血色的“离”字从兽额飞出,化作两滴鲜血消散。
笼子里的煞兽终于不再发狂,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痛苦喘气。
怀生看着两只煞兽,皱眉问道:“他们的残魂还能支撑多久?”
“至多两月。兽魂比人魂强大太多,待得兽魂把人魂吞噬殆尽,这两只煞兽凶性不改,却多了灵智,届时会更难杀。”
这话一落,四人面色同时一沉。
未启智的煞兽虽凶悍,但行动全凭本能,莽撞而冲动,人族修士轻易便可诛杀四五只同等修为的煞兽。启了智的煞兽,要难杀许多。
桃木林里的煞兽修炼到十境方能启智,十境的煞兽等同于刚成就元婴的修士,其战力比普通的元婴修士要强许多。
低阶煞兽若也能启智,后果不堪设想,人族修士的处境会愈加艰难。
初宿压制着那股无来由的怒火,“本想把生魂抽离出来,让他们寄居在这鬼魂里。但现在他们的魂魄有一大半都被那兽魂融合,如今只得两条路选,要么强行剥离残魂,再将煞兽杀死。要么助他们反噬兽魂,鸠占鹊巢,掌控这具兽身,再将他们
送回桃木林。”
两抹生魂听懂了初宿的话,眼露绝望,似是认了命一般,缓缓闭上了眼。
怀生看着他们,没怎么犹豫便伸出手按住两只煞兽的头颅,运转灵力。煞兽体内那浓稠如墨的煞气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丝丝缕缕逸出,钻入她掌心。
煞气一脱离兽身,两只煞兽如遭雷击,痛苦地打滚起来。
怀生忙住手,将萦绕在掌心的煞气强行逼离,细如发丝的煞气恋恋不舍地钻回了兽身。
煞兽以煞气为食,将它们体内的煞气抽离,犹如割体放血,替他们抽离煞气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怀生望着两只奄奄一息的煞兽,轻声道:“对不住,我们已无计可施了。方才我们说的话你们都已听见,想清楚要选择哪条路。明日一早我们会再回来,今夜你们便好好与亲人道个别。”
隔离阵法一散,正等得心焦的徐掌柜与罗家爷孙露希翼地望了过来。
这样的眼神,叫怀生到嘴的话变得格外沉重。
她看向段东,“笼子里的禁制我已加固,你们今夜......好生道个别。明日一早,我们会把两只煞兽带走。”
时已至夤夜,热闹了大半夜的城镇此时鸦默雀静,陷入了沉睡一般。
六人就在徐家酒肆喝酒等待天明。
“此事乃是我与阿东之过,我给诸位赔罪了。”段菁云端起酒,大口饮下一杯,道,“阿东隐瞒下两只煞兽的踪迹,不过是出自怜悯之心,还望诸位能同律令堂求个情。”
“段女侠放心,这两只煞兽并未造成伤亡,律令堂不会问责于你或者段少侠。”陈晔道,“但此事可一不可二,这次是因着我们来得及时。万一再晚两个月,煞兽吞噬掉剩余的魂魄,兽性大发之下,那两个笼子根本困不住,届时安桥镇不知要死
多少人。”
段菁云闻言也不禁有些后怕,郑重道:“我保证这事不会再犯。”
又叹息一声:“徐娘子与罗夫子皆与我有旧,我去同他们道个别,诸位请自便。”
段菁云一走,沉默良久的林悠不由得问道:“我从前遇到的那些懂得隐藏起自己踪迹的煞兽,是不是也是人魂?”
林悠的父母皆是凡人,一家三口除她以外,全都死在煞兽嘴下。她对桃木林里的煞兽深恶痛极,死在她剑下的煞兽不知凡几。
怀生看了看她,道:“人魂太弱,斗不过兽魂。能悄悄隐藏踪迹的低阶煞兽,已经启了智,说明人魂已被兽魂吞噬。”
林悠:“他们也有可能是树底下那两只煞兽的情况,还未完全??”
“那也逃不过一死。”初宿打断林悠,“能有多少人会愿意困在一具兽身里,远离自己的同族,一辈子都活在桃木林?”
林悠一顿:“若是我,定会选择留在兽身,等回到桃木林,能杀一只高阶煞兽,我这条命便不亏。杀一双,那便是赚了。”
陈晔拿起剑鞘敲她的头,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战斗狂?倘若他们选择魂飞魄散也不愿得回桃木林,乃是情有可原。你记着,你杀的那些煞兽,如果没有人魂,那便是该死。如果有人魂,你就权当给他们一个解脱!不过我与你一样,
真要落到这种境地,也定然会杀掉兽魂,再回去桃木林乱杀一通。就是??
陈晔的声音里带了点好奇,“煞兽可以吞噬人魂,是因为人魂孱弱。那修者的元神,它们也能吞噬吗?修者元神强大,说不得能反噬兽魂。哎呀,要真是如此,咱们要不要立下一个相认的记号,免得日后错杀?”
“胡说八道什么!”林悠抓起剑鞘反打了陈晔一下,“修士入了桃木林,倘若伤重难支,都是宁肯自爆与煞兽同归于尽,也不愿将躯体留在桃木林做它的养分。”
陈晔被打得脑壳痛,捂着脑袋哀嚎道:“这不是以防万一嘛!要是我,那便在脑袋扎七根短羽,跟我头上这羽冠一模一样!林悠你打这么用力,是不是想谋杀同门师兄?”
经他一番插科打诨,酒肆里原本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及至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石桥底下一晃而过,陈晔方停下哀嚎,朝窗外望了眼。
初宿跟着看向窗外,面沉如水,一贯好脾气的松也轻轻蹙起眉头。
辞?沉下眸色,指尖摩挲着万仞剑,似在忍耐。
怀生放下酒碗,平静道:“左右无事做,我去找他聊聊。”
说着身影消失在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