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林,一七八二号弟子舍。
初宿“吱嘎”一声推开竹门,满脸骄矜道:“快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改造一下。”
怀生咽下嘴里的云乳桃花糕,眼睛朝弟子舍张了张。
入目是一条正咬着一根灵棉掸子掸屋顶的铜蛇,以及一只手执笤帚卖力扫地的铁狗。这俩货生得凶神恶煞、牛高马大,干起活来却莫名有些憨憨。
“咳,咳咳??”
怀生被嘴里的云乳桃花糕呛了一嘴,咳得她满脸通红,好在一杯冒着热气的灵茶适时递了过来。
递茶者不是初宿,也不是松,而是一颗毛茸茸的青色狮子头。那狮子头顶着一杯热茶,待得怀生接过热茶后,又默默缩了回去,继续泡茶。
怀生侧眸望去,又看见了另外八个狮子头。九个狮子头都长在同一只符兽上,大约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那九头青狮回眸一笑,露出九排森森白齿,阴森中竟带了点娇羞。
怀生:“......”
“怎么样?我这几只符兽做得还不错吧?我洞府里东西多,能维持干净清爽,全赖这些符兽。”
初宿迈步进去,三只符兽立即亲昵地挨了过来。
“还有这些摆设,喜欢吗?你这弟子舍太过简陋,找共只有一张榻、一套木桌椅并几张蒲团。我看不过眼,全都给你换了。”
修竹林的弟子舍之所以比不得亲传弟子的洞府,主要是洞府灵气的浓度,但内里摆设却是大差不差。
怀生环视一圈满堂亮晶晶的灵珠美玉,十分确定没哪个剑修的洞府会这般奢华。
审美品味上,怀生不敢同初宿唱反调,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你开祖窍时看到的妖兽?”她走过去将围在初宿身旁的符兽挨个摸了一摸,勉为其难地夸了一声,“唔…….……生得很是别致。”
初宿摸着九头青狮的其中一个头颅,一边饮茶一边道:“我在幻象里见着的妖兽要比这威武不少,等我符术水平再厉害些,我重新给你画一批更威武的符兽。”
天资好的修士在开祖时,不仅天有异象,还能看到幻象。
初宿与松皆是在六岁那年开的祖窍。
初宿看见了一条九曲长河,河上飘荡着一只暗暗无华的玄色木舟和这些奇奇怪怪的妖兽。
说是妖兽,其实更像是传说中的鬼兽。
铜蛇铁狗、牛头马面、九头青狮,这些都是典籍里提及的只在无间地狱出没的鬼兽。
虽说初宿打小便爱看志怪传奇,但在开祖窍的幻象里见到如此栩栩如生的鬼兽,实在稀奇。
至于松,他看见的幻象可以说是最正常,也可以说是最奇怪的,竟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祖。
“你洞府里也有这些符兽?”怀生转头问松沐。
松沐未答,只轻轻颔首,眉眼里似有些无奈之意。
怀生乍然想起来,今日松要修炼闭口禅呢。他如今道佛双修,每月总有一日要用来修炼闭口禅。
说起来,松沐会修佛与怀生也有一些关系。
当年松与初宿被应御强行带离丹谷后,两人安安生生在涯剑山呆了一年,之后竟然寻了个机会,悄悄离开涯剑山,去往丹谷找怀生。
两人当时不过才五岁,修为低下,这一路自然是坎坷不断。行至半途,差点叫一群散修给强行卖了。
好在遇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及时将二人救下。
那位老禅师正是法华山禅宗宗主见灯大师,那见灯大师非说松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修佛圣体,非要他去法华山。
木槿真君找来时,差点儿与见灯打起来。见灯大师心知自己不占理,只好依依不舍地给松留了一根降魔杵与一本法华经。
将俩小豆丁带回涯剑山后,何不归为免二人再次偷出宗门,便与松、初宿约法三章。称只要他们能顺利开祖窍,修为每跨一个境界,便可去看望怀生一次。
二人于是成了转磨的驴,发奋刻苦,日夜不休,修为跟乘了风一般,一路高歌猛进,如踏平川。
怀生作为挂在驴前头的萝卜,也颇为自觉,再想念他们也不会说出口,唯恐耽误他们修炼。
现如今三人终于能一块修炼了。
“三十七道剑意虽没达到入内门的标准,但明日你挑战完断剑崖之后,肯定能做亲传。我已经跟师尊说了,只要你能登顶,就收你入墨阳峰做我的小师妹。”
初宿对怀生能登顶断剑崖这事笃定得很,就像当初她笃定怀生能接下萧若水的刀一样。
别看怀生祖窍未开、灵台不现,真要动起真格来,她与松沐都未必打得赢她。
松沐含笑点头,对初宿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赞同。
初宿瞥了瞥他,又道:“倘若你不想来墨阳峰,去棠溪峰做松沐的小师妹也成。就是掌门师伯比我师尊抠门多了,跟他拿一两云阳灵茶都难于登天,师尊私底下都叫他何不拔。”
这话一出,松沐没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他从来不说妄语,不摇一摇头替自家师尊辩驳一二,说明初宿说的是真的了。
怀生“噗嗤”一笑:“连松沐都觉得抠,看来掌门真君是真的一毛不拔。”
笑完又道:“去哪座剑锋我还没定,等明日挑战完断剑崖再说罢。”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今日同她说的话。
若真的能选,她想选云杪真君所在的万仞峰。
初宿也知怀生一贯主意大,颔首“嗯”了声,又从芥子手镯里取出几匣子云乳桃花糕,道:“你今日好好歇歇,我和松该去九死一生演武堂了。这几匣子云乳桃花糕若不够吃,便给我传音,我让牛头马面再做一些。”
怀生:“…………”
原来是牛头马面兄做的云乳桃花糕,味道还怪好吃的…………………
时近辰时,演武堂的非人训练早已开始。
二人迟到了足有一个时辰,依演武堂的规矩,少不得要挨点惩罚,但初宿却是一点儿不急。
出了弟子舍,她一抽腰间软鞭,径直朝松打去,鞭风猎猎,一道一道凛冽。
见她动了真格,松运转身法,连躲几鞭,最终还是无奈地破了戒,张口温声道:“初宿。”
初宿这才收鞭,唇角扬起得意的笑:“就讨厌你修闭口禅,你修一次我便逼你破戒一次。”
当年那老秃驴差点儿把松拐走这笔帐她都没跟他算呢,还成日托掌门师伯给松送来法华寺的功课,为此不惜月月用法华寺的菩提叶果贿赂掌门师伯。
她偏要松沐破戒!
几鞭子打完,她仍觉不过瘾,摩挲着手中鞭子,森寒黝冷的眸子看向修竹林。
“那日暗算怀生的人原来就是张家的朱丛,你说我要不要过去给他两鞭子?周不那小家族铁定不敢得罪张家,莫说没有证据了,便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为了个管事要求张家治朱丛的罪。既如此,我亲自去治他的罪!”
她一贯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全力而出的两鞭子能叫朱丛丢掉半条命。
松沐既已破了戒,便也不禁言了,摇一摇头,温言道:“怀生没叫我们出手。她既愿意放他一马,我们自然不可坏她的事。”
初宿不情不愿地收回鞭子,“那今日便放过他,明日他最好不要出现在断剑崖!”
涯剑山的断剑崖上没有断剑,而是一面垂直于地的山崖。远远瞧着,颇似一把折戟沉沙的断剑。
在桃木林未起异变之前,苍琅界北有朔冰原,南有天居岛,与东陵、西洲、中土一起并称苍琅五陆。
然而乾坤镜未面世的那两万余年里,朔冰原与天居岛接连被阴煞之气吞噬,成了桃木林的一部分。就连东陵和西洲都少了一半领地,唯有中土全须全尾地幸存了下来。
断剑崖在中土的最北边。
朔冰原被吞噬后,断剑崖是涯剑山抵御北桃木林的第一道关卡。涯剑山无数把剑沉眠在此,鲜血染红了山头,被来自桃木林的阴风吹成赭色。
因成年累月对着朔风和阴风,山体遍布挨挨挤挤的风洞,这些风洞蕴着风刃,手挨上去,能即刻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又因断剑崖是涯剑山历代真君的渡劫圣地,本身便是一个大阵,山体在天雷的千锤百炼之下,存了不知多少雷电之力。是以除了风刃,还有雷刃。
而风刃、雷刃之外,又有许许多多神出鬼没的剑阵。
总之断剑崖断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命。
但对那些未能拜入涯剑山的人,譬如说双窍未开或是在剑意路一关被刷落的人来说,断剑崖是他们最后一次拜入山门的机会。
断剑崖山高九十九丈,攀四十九丈者可入外门,攀六十九丈可拜入内门,登顶者可做亲传。
过往千年,通过断剑崖得入外门者双掌可数,入内门者有三,这其中还包含了唯一一位登顶者。
千余年来,唯一人登顶。
这九十九丈之高,犹如天堑。
怀生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后精神大好,吃了一碗九头青狮熬的汤面,方踩着时间到断剑崖。
此时断剑崖下已熙熙攘攘站满了人,连独鹿堂的陆长老也来了。
陆平庸会出现在这里倒不意外。
剑意路里有路牌在,弟子们走剑意路时不会闹出人命。但断剑崖却是一个不甚就能跌个粉身碎骨的,自然得有人在这看守。
怀生来得最晚,到的时候,断剑崖上已经挂了数十人。
这数十人大多过了而立之年,同怀生一样,都只开了心窍。
这会儿个个面色都不大好看,惨白如纸,额上汗流如浆,浑身被一道道风刃刮出无数细小的口子,伤口白肉翻起,血流不止,有些地方还冒着点焦香。
众人却无暇顾及身上的伤,一个个紧咬牙关,面容坚毅地朝山顶望去。
登天之路从来不易,非大毅力者不能行之。
他们没有天赋异禀的资质,若连大意志大毅力都无,想登仙途开仙缘不过是痴人说梦。
最高处的那人是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女,她身上那套粗糙的蓝布法衣已经成了血色,伤口瞧着格外狰狞。
但她神色如常,握紧手中短匕往上面一处风洞扎去,同时身形一动,就在她身动的瞬间,一个遍布剑意的风团“喀喀”朝她刮去。
少女灵巧避开,整个人往上攀高了半臂之距。
那风团便是比风雷刃更棘手的剑阵,数十道剑意交结成阵,所过之处,风起沙涌,一旦被击中,顷刻便会坠落。唯有一动不动地挂在崖壁,方不会成为剑阵的目标。
剑阵遍布一整座山体,威力随着高度而成倍递增。
那少女已经攀了足有二十九丈之高,只要再攀二十丈,便能入外门。
陆平庸闭目坐于崖底,身上灵息内敛如海。
怀生穿过人群,朝陆平庸行去。陆平庸睁眼看了看她,旋即颔一颔首,道:“去吧。”
怀生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是。”
攀断剑崖者,除了剑,旁的全都不能带,连疗伤用的灵丹都不能。
怀生倒是带了不少剑,除了青霜和七把剑,还带了南新酒硕果仅存的两柄残剑。
这两柄残剑用土晶与淬风石炼制而成,一个蕴含土之力,一个蕴含风之力,虽失却了灵性,但用来攀断剑崖最是合适。
怀生刚拔剑出鞘,便听见一道粗犷的声音对她道:“小姑娘,踩我肩膀上去。”
说话的是个满脸胡茬的大叔,那大叔穿着短打,一身健硕的腱子肉。他攀了九丈,在一众闯关者中位置最低。
见怀生不语,这大叔又道:“别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斥重金买了个留影石,就为了让我闺女看清楚她爹有多厉害。咱们攀这断剑崖,既不能用灵石补灵力,又不能吃丹药养伤。你从我肩膀上去,能多攒点灵力留待后面的路。”
离他半步之遥的倒数第二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老楚这是第四回来这里,也是最后一回喽。小姑娘你让他逞把英雄回去吹嘘个几日罢。你踩完他再来踩我,老娘今日便是不成功,十年后还会再来!今日咱们这六十七人一定要有成功闾山门的人,若不然也太没面子了!”
“郭女侠说得对,我们这一期可不能一个成功的人都无!小姑娘你也来踩踩我,你境界比我们高,咬咬牙指不定就能闯入外门!”
“就是就是!小姑娘你记着了,你踩着我们上去,你攀得越高,我们越骄傲!”
犹如水入油锅,原本沉寂得只有风雷声的断剑崖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怀生将灵力运至双目,挂在崖壁上那六十六人的修为境界瞬间一目了然。
最高处的蓝衣少女修为最高,已有开窍境大成。最低的便是最初说话的那位“老楚”大叔,将将入开窍境,连小成都未到。
怀生奇道:“还能如此?”
“怎么不能?”回话的是那位老楚,“过断剑崖的规矩可没说不能踩着旁人上去,我们心甘情愿做你的垫脚石,我看谁人敢说你?!你可千万别学最上头那小女娃,那小女娃面皮薄,死活不肯踩着我们上去,要不然这会至少能再攀高五丈!”
怀生听罢便笑言:“好!多谢大叔了,大叔十年前攀了多少丈?”
老楚道:“八丈,这次我攀了九丈!回去能好生吹嘘半年了!”
说罢肩头忽地一重,是那小姑娘从他肩上踩过。
老楚心生宽慰,他这十年修为不得寸进,得亏小郭让他踩了一脚方能攀到九丈。这会灵力枯竭,已是坚持不住了。
正要松手坠落,忽又听那小姑娘道:“大叔,你要不要试一试十丈?”
老楚一怔。
“轮到你踩我的肩上去了,怀生侧过头,笑吟吟道,“若能攀个十丈,您回去至少能吹嘘一年!"
老楚哑然失笑,心中却忍不住一动,断剑崖十丈!回去后能大言不惭地说他攀了不下十丈了,的确诱人!
他本已力竭,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只见他周身肌肉一鼓,青筋进发,双足一蹬便踩到怀生的肩膀往上一跃,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咔”地插入一眼风洞。
又攀了一丈!
十丈!
老楚心中一喜,下一瞬,双臂猛然抽搐失力,掌心一松,他整个人往下坠落,快要坠入崖底时,一把柔和的灵力如春风般稳稳托着他,缓慢落至地面。
老楚躺在寸草不生的碎石地面,眼中有激动亦有不甘。
他们这样的修士,跟天生有残疾的凡人一样,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说一句自己是个修士都要遭人嗤笑一句??
“祖窍都未开,竟也敢自称是修士?”
真是格老子的!
眼中热意翻滚,老楚想到一旁的留影石还录着,赶忙压下泪意,气沉丹田,冲着崖壁上剩余的六十六人大吼道??
“就算双窍只开一窍,我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修士!诸位莫要放弃,务必攀到峰顶,告诉我上头的风景好不好看!”
这一吼吼得风雷声都显得弱了,众人并未言语,只更加用力地握紧嵌在崖壁上的剑柄。
怀生故技重施,踩完那位英气的郭女侠便让她踩着自己往上攀。
她在崖壁落下的位置十分微妙,不过分的远也不过分的近,恰恰是在那郭女侠力所能及的地方。
郭女侠踩完这一步便如那老楚一样,力竭而落。
怀生不断踩着人,又不断地被人踩,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了他们这六十多人的断层处。
三十丈是个关卡。
三十丈之下有四十多人,这些人已如强弩之末,濒临力竭。三十丈以上的十数人尚在慢慢挪动,越往上便攀得越慢。
崖壁上不断有人坠落,也不断地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十年后,我会再来!”
“吵死了。十年后你再来,还是过不了关!”
万仞峰峰顶,一只白狐狸抬起爪子捂住耳朵,烦躁地抱怨了一句,他身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瞥向他。
“觉得吵,你可以回我灵台去,我会把你六感封了。”
说罢目光又遥遥望向断剑崖,“三十一丈了。”
星诃自动忽略他第一句话,道:“那颗豆芽菜有些奇怪呀,竟能引得整座断剑崖的风刃、雷刃都往她身上钻,连剑阵都格外‘青睐”她。她这每攀一丈,都是万刃穿心,比另外六十多人艰难多了。你说她能坚持到多少?”
辞婴支腿坐在吊床,想起在剑意路被万千剑意穿体而过却不吭一声的少女,慢悠悠道:“还用问?她那倔脾气自然是不登顶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