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桃木林。
一条数十丈宽的黑水河大刀阔斧横贯于桃木林西翼,河水经年结冰,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弥漫其中,乍眼望去,像是一条蠕动的黑色巨蟒。
“喏,就是这里,当初我就在这里寻回你。”
星诃趴在辞婴肩上,抬爪指向河边的一株桃树。
辞婴没有看那桃树,而是定定望向黑水河。
这河底有很熟悉的气息在。
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气息。
万仞剑“铮”一声出鞘,十数道剑光同时朝着河面重重砸落。轰然重响中,河面碎冰乱飞,尘土高扬,不多时便被砸出一个深坑来。
坑底埋着无数漆黑稀碎的尸骨,星探头去看,见上头除了尸骨再无他物,便道:“这尸骨也太多了吧,你要找的是哪块骨头?"
辞婴没搭话,指尖破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的瞬间,坑底下的尸骨忽然发出??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沉甸甸的碎骨要破骨而出。
正当那东西冒出个黑黢黢的只有尾指粗的头时,辞婴心脏忽地怦然一跳,忙抬起头朝东边望去。
萧萧谡谡的风雪声里,细密的金石声如浅潮,由东至西徐徐漫过桃木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回归。
星诃不知他在望什么,刚想八卦一番,就见辞婴神色遽然一变,一把扯开左手腕上的发带,催动起体内仙元。
“黎辞,你在发什么疯?!你不怕被天雷劈吗?”
辞面色沉得几欲滴水,祭出万仞剑,飞快地朝来路掠去。
竟是连东西都不找了!
眼瞅着头顶的乌云随着逐渐亮起的谪仙印越积越厚,星诃二话不说,箭矢般飞向辞婴。百忙之中,还不忘从腹中乾坤摸出一条尾巴,冲着坑底一扫,也不管捞上来的是什么东西,抱着狐狸尾便冲辞婴大吼一句??
“你喜欢被雷劈我可不喜欢!快把我收回灵台!”
一句话刚吼完,耳边忽然轰隆一响,一道惊雷居然落下来了!
他吓得毛发炸起,所幸在那天雷落下之时,辞婴及时将他收回了灵台。
天雷重重击在辞手腕,辞当即便吐出一口血,但他浑然不觉一般,拼命催动仙元。不过瞬息,便掠过一大片桃木林。
天雷如影随形,追在他身后轰轰作响,不停地往他那枚谪仙令劈。白金色雷光炸出一大片气旋,连腹地深处的煞兽都被惊动了。
面具人朝西望去,隐约觉得南怀生是朝着那片雷光飞去的。
雷光的气息叫他心生警惕,但他掌心却不肯松动分毫,灵力悉数灌注掌中,身后画轴一展,一股吸力从卷轴里漫出。
却是无济于事,从她身上涌出的牵引力不仅没有变弱,反而愈来愈强。
眼见着雷光迅速逼近,那殷殷雷鸣倏忽之间竟收锣罢鼓。
随着雷声消去,四下里顿时一寂。
不知为何,这刹那静寂叫面具人心头漫起了寒意,掌心疾速一松,将画轴横在身前。
巨大的危机感叫他无暇顾及南怀生,手一松便急急后掠。
少女双目紧闭,眉心隐有灵光闪烁,正一刻不停地往后倒飞而去。
风雪骤急,苍茫间,一只束着墨绿发带的手臂凭空横在南怀生腰身,将她牢牢抱住。
漫天大雪里,面具人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一豆幽蓝火焰已经冲他飞来。
这火焰的气息叫面具人不由得悚然一惊,学风朝画轴重重一拍,画轴猝然摔出一人,直直撞向那豆幽火。
那人面覆咒印,幽火一入身,他登时发出一声惨叫。顾不得其他,手背五枚咒印离体飞出,一把长刀呼啸着朝前劈去。
生死存亡之际,朱运这一刀几乎把周身灵力尽数灌注,刀光森冷,隐隐烧着一缕墨焰。
然而这缕墨焰不过瞬息便被幽火吞噬,辞赤手握住长刀,手背青筋勃发,“喀”一下便将长刀拧断。
惨呼声戛然一止,朱运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双目一闭昏了过去,气息渐渐弱下。
辞伸手握住他脖颈,正要拧断,灵台里突然响起一道传音:“留他一命,把南怀生他们四人迅速带离桃木林。”
辞婴一顿,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少女。
她眉心灵光渐炽,面容痛苦,浑身灼热得仿佛即刻便要融化。
XER......
辞婴心神微颤,将朱运抛向匆匆赶来的松沐与初宿,厉声道:“她要开祖窍,回安桥镇,替我护法!”
话音未消,他人已经没了踪影。
趁着朱运挡刀的间隙,面具人急掠而退,身法奇快无比,瞬间便退了数百丈。
虽周身灵力十不存一,但他到底境界在这。本以为捉走南怀生乃是手到擒来之事,不想半途竟杀出个黎辞婴。
想起那道幽火,面具人眸光不由得一沉。
都说这小子一身丹境的修为乃是何不归灌顶所至,然而方才只交手一招,他便知传闻非真。那豆幽火气息强大得令人心颤,便是他也不敢硬碰。当即便舍下朱运,伺机遁逃。
短短十数年,昔日那两个任由他人生杀予夺的小娃娃竟成长到如斯地步。涯剑山后继有人也,假以时日,元剑宗作为苍琅第一宗的地位说不得要拱手相还了。
面具人心中千思百转,身影却是越掠越快。正当他即将遁入桃木林深处时,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虫吟声。
他身形霎时一顿,目光锁住对面那片诡异的黑雾,圆月弯刀“铮”一下出鞘。
刀光所过之处,密密麻麻掉落一大片虫尸。
面具人恍然一笑:“我说那几个小娃娃为何非要拼命留下我,原来是为了等你来。辛觅,你从前的剑法乃是我与你师姐亲自指点的,你真以为你能杀我?”
说话间,他的目光朝周遭扫掠一圈,又道:“崔云杪呢?以她的性子,定然是要亲自手刃我的,怎会交由你来?”
“杀你这样的小人,我来便可。何须脏了师姐的手?”
一道清冷声音从云雾后传来,随着她这一声话落,那片稠如浓云的黑雾一分为二,露出藏在里头的身影。
来人一身玄色法衣,脖间戴一个灵息阴冷的铜铃项圈,挂在上头的九颗铜铃并未随着主人身动而发出响声,沉寂得犹如死物。
她身旁那两片嗡嗡作响的“黑雾”弥漫着无数蛊虫,在她现身后,蛊虫潮水般涌入那九颗铜铃里。
虫吟声一歇,天地间便只剩下萧肃的风雪声。
辛觅看着面具人,声音愈发冷然:“你竟敢结!”
面具人淡淡一笑:“每逢不周山开,崔云杪都要阻拦我离开苍琅。一年年拖下来,炎师侄这具肉身的寿命自也到了头。不结婴,难不成眼睁睁地等死吗?不过,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倘若崔云杪没有在不周山拦下我,不必你们动手,我也早已化
作了一捧齑粉。"
辛觅长眸微眯:“什么意思?”
说话间燕支剑已然出鞘,朝面具人袭去。
面具人笑而不语,身形灵活地避开辛觅的剑锋。觉察到辛觅项圈那九颗铜铃不知何时少了两颗后,他面色微变。
涯剑山律令堂首座、燕支峰剑主辛觅,在涯剑山一众真君里,她的剑术勉强只能排个第五。
然而她能牢牢坐稳律令堂首座的位置,靠的却不是剑术,而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巫蛊术。
她铜铃里的每一只蛊虫皆是剧毒之物,同桃木林的阴煞之气一样棘手,轻易便能杀人于无形。
果不其然,面具人下一瞬便听见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吟声从脚腕处传来。
他提身一跃,祭出一只青色小碗挡在身前,同时刀剑双双出鞘,剑光朝向辛觅,刀光绞杀蛊虫。
只听“叮铃”两声,两枚铜铃飞回辛觅项圈。
瞥见那只折腰碗,辛觅眸中冷怒之色愈甚。燕支剑发出冷厉清啸,狠狠劈向那只玉碗。
玉碗先前已吞过一道元婴境剑气,此时被燕支剑一劈,底部立时出现一道裂缝。
辛觅微微一惊,折腰碗乃是天品法宝,怎会一剑便裂开?莫非先前已经吞噬过剑气了?能让他不得不用折腰碗护身,他此刻定然虚弱!
项圈一动,七颗铜铃尽出,无声飞向面具人。
辛觅正要乘胜追击,浓雾里忽然奔来五道人影。
面具人横剑挡住七颗铜铃,收回玉碗,对匆匆赶来的斗篷人道:“替我拦下她。”
五名斗篷人面戴或笑或怒的武将军面具,俱是丹境大圆满的修为,闻言便手执长刀,攻向辛觅,招招皆是悍不畏死的攻势,竟成功地将辛觅困住了片刻。
面具人再不恋战,回眸看了眼那几名小辈消失的方向,吞服一颗丹药后便往西掠去。
待得辛觅将五名斗篷人一一斩杀后,面具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风雪里。
她沉下面色,正要放出蛊虫追踪,数百里外的乾坤镜蓦然亮起一道白光。白光深处,一眼灵力漩涡翻涌成潮,引得安桥镇的乾坤镜轻轻颤动,竟有了不稳的趋势。
有小辈在破境!
安桥镇乃灵气稀薄的凡人城镇,非进阶良地,需得有人掠阵。
辛觅当即便有了决断,颈上项圈一转,摄回七颗铜铃的瞬间,人已飞快朝安桥镇掠去。
安桥镇驻地里,十名涯剑山筑基弟子怔怔望着前头那面幽蓝结界,嘴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
一个弟子忍不住问道:“方才许师叔是说那位师叔要筑基的对吧?我没听错吧?”
他身旁的弟子愣愣点头:“我听见的也是筑基,但谁家弟子筑基需要这么庞大的灵力潮?”
他们又不是没筑基过,还是在宗门灵力最馥郁的地方筑的基,引来的灵力连这里的数十分之一都不到。
要知道这里可是灵力最稀薄的安桥镇!
说起来,这位师叔的运气也太背了,居然挑在安桥镇筑基。若是换个灵气馥郁点的地方,她能引来的灵气少说能翻个两倍呢。
驻地弟子才刚发了会呆,边上那位头戴羽冠的师叔立即就催促道:“发什么愣,快继续布置聚灵阵!”
众弟子诺诺应是。
陈晔边催促边将身上最后一点灵石都掏了出来,见林悠把一件不怎用的法宝也丢入聚灵阵里,他想了想,也开始搜刮用不上的法宝。
一边掏一边碎碎念:“南怀生,等你顺利进阶后本师兄再跟你算账,出去打架竟然不叫上我和林悠,真不够意思!”
两刻钟前,他与林悠喝酒喝到一半,忽然就收到了初宿的紧急剑书,道南怀生要开祖窍筑基,让他们过来布阵。
结果来了才知道,他们三人出去打架竟然没叫他与林悠!
三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沾染了血渍,南怀生身上的血最多,面色青白交加,不像是要破境,倒像是受了重伤,看得陈晔也顾不得算账了,忙里着慌地布起阵来。
刚布下一个聚灵阵,便见黎辞身上漫出一片幽蓝火焰。那片幽火落地成阵,将他与南怀生死死隔绝在众人之外。
陈晔有些担心,放出灵识想看看南怀生的情况,谁知灵识一碰到那片幽火,竟瞬间便被烧没了。
若非他当机立断切断灵识,灵台高低也得受个小伤。
他抬眸看向半空,只见那漩涡眼上头的灵力潮狂风大作,宛如一条水龙滂滂涌入幽蓝结界里。
陈晔不禁喃喃道:“这开祖窍的动静比当年的许初宿和松还要惊心动魄,也太夸张了吧!也不知南怀生如何了?修士开祖窍时,灵力灌体,虽说会有些疼,但也极舒爽的。应当还好吧。”
怀生没觉着舒爽,只觉得热。
眉心那团火烧得愈来愈烈,灵气灌入时带来的清凉之感只维持片刻便消失,杯水车薪一般,完全无法扑灭那团火。
及至一道幽冷的灵力从眉心传来,贯穿四肢百骸,方觉那愈发高涨的灼热感稍稍褪去了些。
怀生贪婪地汲取着这点幽冷,双手无意识地握住辞婴点在她眉心的手指。
少年狭长凤眸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怀生,神色愈来愈沉。
不够。
供她开祖窍的灵力远远不够。
辞婴望了眼绑在手腕的墨绿发带,灵识微动,将星从他从灵台丢了出来。
“出阵!”
说完这话,他将一只青色小碗和重水剑抛向阵外,抹去上面的灵识,给初宿和松传音道:“挡劫雷。”
星诃听见这话,又见那根墨绿发带正在慢慢脱离辞婴手腕,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骇然道:“黎辞婴,你疯了吗?!你竟然要用你的仙元为她开祖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