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熟面孔在看到怀生后,微微一怔,旋即高兴道:“是你呀,我们单窍修士的天才人物!”
此人容貌清秀,说话时声嗓清亮,带着点侠气,正是去岁三月与怀生一同闯断剑崖的段女侠。
她说完想起自个还未自我介绍,又道:“我叫段菁云,是安桥镇的镇长。小天才,还记得我吧?”
怀生笑着颔首:“自是记得,当日一别,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
段女侠打量怀生身后几名亲传,快言快语道:“听闻你在择剑礼上被云杪真君收做亲传,你身边这几位莫也是亲传?这是为了捕捉那两只消失的煞兽?”
虽紧挨着桃木林,但安桥镇这些年称得上太平。最近闹得最大的事儿,便是那两只不见踪影的煞兽。因着这事儿,涯剑山的驻地弟子没少出入安桥镇。
被段菁云一语猜中,众人也不觉惊讶。
陈晔上前一步,道:“正是为那两只煞兽而来,段女侠既是镇长,想来对那煞兽之事比我们要了解,可否借步一叙 ?”
段菁云爽快应下,回头同身旁一个青年道:“去老徐的酒肆递个话,就说我要带几位仙人去,把客人清一清,顺道备点好酒。"
那青年也是个修士,年约二十七八,修为比段菁云还要高些,足有开窍境大成的境界。他恭敬地垂下眉眼,答应一声便疾步离去。
“那是我侄儿,名唤段东。他天资比我好不少,却不肯入宗门,只想留在安桥镇。也得亏他在,我这挂羊头卖狗肉的镇长才能跑去挑战断剑崖。”
段菁云领着怀生六人慢慢往酒肆行去,一路走还一路介绍起安桥镇来。
她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安桥镇人士,十七岁开心窍后在外闯荡了二十多年,十年前方又回来安桥镇。
“我修为低,再长命也不过比寻常人多活个二三十年。既如此,那便回来生我养我的地方守着吧。安桥镇与桃木林有一处接壤地,时不时的有煞兽闯入,我好歹是个修士,多少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像我这样的散修多着呢,开窍后壮志凌云地去闯荡,想要寻得机缘入得宗门,碰一鼻子灰后便回归故土,当个守护者。”
段菁云十分健谈,年轻时跑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修士,对剑山这一众精英弟子也不会犯怵,不知不觉便将怀生他们领到了那徐家酒肆。
此时酒肆里的酒客都已被清空,除了段菁云那名唤段东的侄儿便没旁的人在。青年正低头给他们斟酒,食桌上摆满了下酒菜。
段菁云招呼起众人吃酒吃菜,“老徐家世代酿酒,这酒肆的酒可是远近驰名的,连驻地的涯剑山弟子都爱来。”
怀生朝旁一望,好奇道:“怎么不见那徐东家在?”
段菁云道:“老徐的妻子去岁病逝,他也跟着病了一场,眼下这酒肆还是段东替他掌着的。来,尝尝这酒!这可是老徐的得意之作!”
涯剑山这一众修士,除了尚未辟谷的怀生,旁的人都已辟谷,但却没一人嫌弃这些凡间酒菜,连最挑剔的初宿都端起了酒盏,尝一口后便夸了句“好酒”。
段菁云十分开心:“边喝边说,我在涯剑山挑战完断剑崖后,与老楚几人一同去了趟西洲的坊市。小幺儿做了剑主亲传,我们这些叔、姨总要给她送份长辈礼。挑完长辈礼又在西洲游历一番,等从西洲回来时已是九月底。回来后听说那两只煞兽
之事,即刻便去驻地看了留影石。”
她大口饮下一碗酒,又道:“安桥镇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知根知底,连着两月带驻地修士一家一家排查,结果你们知晓的,毫无所获。去岁十月咱们安桥镇的乾坤镜曾短暂地裂开过一条细缝,是段东及时修补了那条细缝。我猜想那煞兽说不得已
经从那罅隙逃回了桃木林,毕竟,安桥镇密密匝匝住满了凡人,若真有煞兽在这,怎可能不大开杀戒?”
段菁云说的与驻地弟子送来的资料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不少细节。比方说去岁十月乾坤镜出现罅隙时,及时修补的修士就是眼前这位给他们斟酒的青年修士。
见怀生几人的目光看向段东,段菁云笑道:“段东虽是单修士,但在阵法一道上有些天赋,为了守护安桥镇,特地去涯剑山独鹿堂修习过如何修补乾坤镜。”
段东沉默地站在一边,大概是不习惯被人盯看,神色有些拘谨。
怀生忽然出声:“段少侠可否同我展示一下你是如何修补乾坤镜?”
段东闻言立即便?出九颗阵石,灵力化丝,覆住九颗阵石缓慢布阵。不多时,一面一掌宽半人高的水镜出现在空中。紧接着,九颗阵石摇摇坠落,段东面色煞白地收回了阵石,显而易见的灵力不支了。
怀生静静看着,道:“段少侠的确修补阵法,但他灵力不足,只能修补一掌宽的细缝。煞兽撞开的罅隙至少两人宽,那两只煞兽应当没有逃回桃木林。”
段菁云闻言便沉吟道:“既然没有逃回桃木林,莫不是逃去了旁的地方?若还留在安桥镇,倒是叫人不能安心,安桥镇能藏煞兽的地方找共便只有那几个。”
她说着便事无巨细地介绍起这几处地方,又看一眼窗外,“天色不早了,几位奔波赶路数日,是要先回驻地歇歇脚还是现下便出发去这些地方探查?”
陈晔笑道:“还是明日再去吧,这家酒肆的酒比我们涯剑山的灵酒还要烈。我们先休整一晚散散酒气。方才那书肆对面便是一家客栈,在那歇脚便成。”
段云颔首一笑:“如此也好。”
六人离去后,段菁云望着因灵力过度损耗而神色萎靡的段东,斟上一碗酒推过去,叹道:“瞧瞧,这便是你非要逞强的后果!”
徐家酒肆就开在安桥底下,一行人穿过石桥,慢悠悠走了半刻钟方回到先前那条长街。此时街上依旧热闹,卖文房四宝的书肆却已经收了摊,那对儿爷孙也没了踪影。
陈晔在客栈开了一间天字号客房,六人一入屋,怀生随手便落了个隔音阵。
“书肆果真关了。”怀生若有所思道,“段女侠与段东故意引开我们,是怕我们接触那对爷孙?为何呢?”
陈晔看向怀生,道:“那对爷孙有何古怪?”
怀生:“他们身上有祛煞饮的气息。”
乾坤镜一旦被撞开,难免会有煞气钻入。凡人一旦沾染煞气,轻则来个头热脑昏,重则丧命。祛煞饮便是仙门专门给凡人祛除煞气用的药。
乾坤镜这几月没有出过问题,那对爷孙因何要饮用祛煞饮?
初宿沉声道:“不仅如此,那两人身上有阴气和生魂的气息。他们手绑白布,家中应是有往生之人,但也不该有这么重的阴气。”
陈晔看着初宿奇道:“你还能感知到生魂的气息?莫不是你修炼这红莲业火的效果?许初宿,松是道佛双修,你不会是道冥双修吧?咱们苍琅界修幽冥鬼道的宗门全断绝了,也就西洲的尸傀宗跟幽冥道还能沾点边。
苍琅界从前也是有专门修幽冥道的宗门,凡人在断气的那一瞬若是开了窍,便可放弃轮回,修幽冥道成为修士。
也有修士半途转修幽冥道,但条件极为苛刻,手中若沾过凡人血错杀过无辜凡人的,在入幽冥道之时会先被阎王殿的人审判一轮。有些罪大恶极者在转入幽冥道时,莫说延续仙途了,当场便化作了灰烟。
幽冥道修士可阴渡生魂入六道轮回,被凡人称作无常、判官。
但桃木林起异变后,幽冥道修士一个个陨落,听说是因九幽消失黄泉不至,生魂再无轮回,幽冥道因此难以为续,渐渐便断了传承。
是以道冥双修还不如不修幽冥道。陈晔本想相劝,但一想到初宿的性子,知道自己说破嘴也无用,便也不浪费口舌了。
这时,林悠皱起了眉头,道:“我的灵识没找到那对爷孙,你们呢?”
初宿冷下了脸色,没答。
松沐凝神探寻,随即摇一摇头。
陈晔:“我也没找到,真是奇了怪了,在酒肆时还感应到他们进了书肆后面的宅屋。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怎么就没声息了?”
怀生没有灵识,只好看向辞婴。
辞婴这一路出行始终心不在焉,到得这时才稍稍回了点神,凝眸放出灵识,半晌后道:“那家酒肆后头的天井,有些古怪。”"
初宿眸光一凝:“那天井阴气十分浓厚,通常阴气重的地方,能掩住不少气息,连灵识都难以探查。我现在便过去。”
她说完便看向怀生,“怀生、松与我一起去,你们三人留下盯着书肆。”
当年怀生在她身旁被斗篷人掳走这事,到现如今都是她心中的刺。眼下出了涯剑山,自然不能叫怀生离开她的视线。
结果怀生还未答,辞便已经冷淡开口:“南怀生与我一起。”
二人神色冷漠地对望一眼,随后同时看向怀生。
怀生:“......”
她轻轻握住初宿的手,又牵住辞手里的万仞剑,道:“那就一起去!"
徐家酒肆离驻地很近,驻地弟子常去那处吃酒,自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这大半年便是路过,也只是买口水酒喝,没谁真会到后头存放破罐烂椅的天井探查。
但即便是探查,驻地弟子也觉察不出此地的怪异之处。
天井角落种着一棵大槐树,民间有槐树成阴的说法,能聚拢阴气,风过而无息,故而有鬼魂之称。
这株天生天养的老槐树就在阴气最重的地方,与檐角阴影融为一体。乍一眼望去,只看见一张巨大的暗影,影中枝桠蜿蜒,像极了一只只从地底挣扎而出的手。
段东站在树影里,迟疑良久,终是摸出两张符?。一张留在手中,一张递给身旁的段菁云。
那符?无火自燃,顷刻之间便化作一缕白烟,二人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树影里。
半刻钟后,六道身影悄悄出现在天井。
“你确定这地方有古怪?除了有点阴冷之外,我还真看不出有特异之处。”陈晔在天井里四处张望,拿着勾陈剑不时翻一翻堆在大槐树下的破烂酒坛。
他们这群人里,最擅阵法的便是怀生,最擅符术的便是初宿,二人一到天井便同时看向了那株大槐树。
初宿摸着槐树阴冷的树皮,道:“这里的阴气比我灵识探查到的还要浓郁。”
她看向槐树根,“树底的阴气最重。”
怀生运转灵力至双目,绕着大槐树慢行了一圈,道:“阴气越重,便越能隐匿气息。有人以这大槐树为阵眼,叠了好几个阵法。聚阴阵,隐息阵,唔,还有一个空间术阵的痕迹。”
“相传在阴气极重的地方,能以鬼树为阵眼开辟一个阴阳交汇的空间。”初宿蹲下身抚触槐树根,眉心一豆莲状灵火无声燃烧,“这类空间叫做无间渡。这槐树底下,应当有一个无间渡。”
“你们的意思是,那两只消失的煞兽就在这什么渡里?”林悠举起剑一指大槐树,问道,“这树既然是阵眼,那是不是把这树砍了,便能破阵找出那些煞兽了?"
“不可。”怀生与初宿异口同声道。
“一旦破了阵,被困在阵里的东西即刻会被杀,还不知那对爷孙有没有进了这无间渡。而且,怀生沉下眉眼,道,“我想弄清楚段女侠和段东藏匿这些煞兽的原因。”
林悠皱眉道:“我们的任务是捕杀煞兽,杀完便能离开。至于旁的,与这次的任务无关。”
“不能杀。”初宿的手始终贴着树根,不容辩驳道,“这聚阴阵里有凡人生魂的气息,这些生魂不可随意绞杀。”
“的确不能杀。”松也凝重道,“杀凡人生魂无异于取走凡人的性命,有违天道。”
各宗各派都有严禁弟子杀凡人的门规在,一旦违背,那便要接受最严厉的惩戒。
不仅如此,天道给予凡人修仙的机会,允许凡人自强其身,但同时也在护佑无仙缘的弱者。修者手中一旦沾上无辜凡人的性命,这其中的因果轻者可致道心蒙尘,重者可使仙途路断。
林悠大觉棘手,眉心挖得更厉害了:“不破阵,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呆站到天明吧?"
“我要进无间渡把生魂找出来。”初宿凭空?出一支沾满朱砂的笔,匆匆几笔,便有一道阴气沉沉的符?落下。
“我与你一同去。”怀生说完又看向辞婴和松,“你们也一起来,有生魂在的话,松可念往生经超度。”
他们这一行人自然不能全都入阵,还得有人留在外头望风放个哨。
林悠看了眼自家师兄,主动道:“那我与陈晔留在这里,你们小心些。”
初宿于是又画了三个符?给怀生三人,符?里的阴灵气化为灰烟,将四人身影一裹,飞快地融入树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