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世界既陌生又熟悉,有碧天白云、赤水乌树,还有浓郁得几欲滴水的灵气以及形形色色的修士。
这些修士自称为仙。
辞似乎不是仙,因底下仙传称他为少尊。
他这位少尊过得倒算清闲,成日无所事事,不是躺在一株无根木上睡觉,便是跑去仙楼里吃酒。偶尔要管事儿,也只是与各路仙人打打架松松筋骨。
某个杨絮漫天的春日,两名仙气吼吼地跑来寻辞,穿绿色道袍的仙侍率先道:“少尊少尊,那仙子又来了!她今日已经打到第九名!”
另一名蓝袍仙侍紧跟着道:“对!把原先的第九名踢下榜后,她又在大言不惭地宣扬她对南淮天的喜爱,说她最尊崇的上神便是孟春神尊,还说南淮天战部才是最适合飞升仙人的战部。可恶!抢战部苗子都抢到咱们大荒落来了!要真让她得逞,
日后九黎天战部的脸面往哪里搁?"
在辞?耳边似春雀般呱噪不停的仙侍名唤不言不语,辞婴多少有些理解自己为何要给他们起这样的名儿。
实在是话太多。
辞终日混迹在仙域,战部那些事他鲜少管。总归有老头子在,他想管也管不着。但不言,不语有一句话说得对??
他们九黎天战部的苗子可不是谁都能来抢的。
不语嘴里的这名仙子辞婴听说过几次。
她自称是飞升仙人。旁的仙人挑战百仙榜,多是挑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她却是谁都挑战。花了数年时间,愣是从大荒落百仙榜的第一百名一路挑战至第九名,如今在大荒落已经有了些许名声。
好些一心想入九黎天战部的飞升仙人听了她忽悠,还真跑南淮天底下的三大仙域去了。
辞?拎起一壶酒,无所谓道:“百仙榜的第一名是我,等她挑战到第一名时,我再去会她也不迟。”
这一等便等了两年。
那时大荒落已经挂起秋风,无根木落了一地金黄。
这次气喘吁吁跑来呱噪的只有不言:“少尊少尊,那仙子终于来了!她今日挑战的人是您!属下这里有她过往九十九场斗法的回溯!”
辞?见他摸出一颗圆滚滚的石头,额角一抽,眯起眼,语气危险道:“回溯石?怎么?你觉得我打不赢她?”
“当然不是。”不言略略心虚道,“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再说,少尊您这具躯体只是个壳......”
后面的话他没敢再说。
但辞婴听明白了,他这仙居然在担心他打不赢那人。
辞?气笑了。
正这时,一片金叶从无根木飘落,化作一面水镜,水镜慢悠悠浮出几个字:【百仙榜擂台战,金仙红豆请战。】
辞要看到红豆二字,额角没忍住又是一抽。
这仙子的名字还挺有烟火气。仙域里的飞升仙人出来行走,便是要用假名,也会用个仙气飘飘的名号。
就没听说哪个仙人会起红豆、绿豆这样的俗名。
后来辞婴才知晓,这位仙子因在挑战大荒落百战榜前吃了块十分美味的红豆糕,方会起这么个名号。
彼时辞受她所累,正狼狈不堪着,闻言便冷笑一声:“大荒落最出名的是牛蹄水晶炖,你怎么不先吃盅牛蹄水晶炖,再起个金仙牛蹄的名字?金仙牛蹄难道不比金仙红豆威风?”
红豆仙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勉为其难道:“辞婴上仙,想不到你口味儿还挺重。你若实在觉得威风,以后我便唤你‘牛蹄''如何?”
“......”不如何。
当然,辞这会尚且不知金仙红豆会在他寡淡无味的生命里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往水镜弹了点灵力,镜面字迹散去,露出一面清晰的照影来。
那是百仙榜擂台的照影。
那名唤红豆的仙子就站在百仙榜前,颇有耐心地等着他应战。
辞?淡淡扫了她一眼。
红豆仙生了张平平无奇的脸,看了身平平无奇的青裳,打眼望去,跟片绿叶一样不起眼。
但一眼便看出那张脸是捏出来的。
他这会顶着的脸也是捏出来的,与他本尊只有五分像。既然要在仙域行走,自然不能用九黎天少尊的身份,也不能用他真身的那张脸。
辞要对她的身份来了点兴致,长袖一挥便去了百仙榜擂台应战。
他会来应战,自然不是为了与红豆仙一争高下,不过是想试探她的身份。
红豆仙喜欢用剑。
辞?本想借着她的剑招摸清楚她是哪个天域的人。结果与她对了数百招,她几乎把所有驰名二十七仙域的剑法都使了出来。连他们大荒落的四字真诀都没落下。
那感觉,颇像一位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只是她吃的不是饭,而是剑术。
又过了数百招,辞婴发觉她吃的不止是剑术,还有各类道术、诡术。他前脚刚施下一个虚影术,她后脚竟能依葫芦画瓢地施展出来。
看来这位红豆仙不仅在挖墙角,还在偷师。
辞要对她偷师这事儿倒没什么意见,能在比试中学走对手的招数那是她的本事。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学本事,这位仙子无论天资还是悟性,都属上乘,在仙域不该籍籍无名。
她究竟是谁?
辞对这场比试原是不怎么上心,这会却忍不住较真起来。于是步步紧逼,一招比一招狠辣。
红豆仙渐渐落了下风,左支右绌地接招,万分狼狈。
狼狈归狼?,她瞧着居然还挺高兴,一次近身过招,竟然还冲他笑道:“你很厉害!”
那双眼睛明亮得连九重天上的星辰都要自惭形秽。
棋逢敌手有这么值得开怀么?眼睛都笑成什么样了?
辞婴只觉这样一双眼放在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实在可惜,鬼使神差之下,他右掌涌出一缕神力,朝她面门罩去。
神力凌驾于仙力,若她这张脸是用仙术捏的,他掌心的神力轻易便能叫她露出真容。
然而并没有。
红豆仙面上顶着的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辞婴长眸一眯:“神族?”唯有神族能挡住他的神力。
红豆仙长睫连扑数下,对他能一眼看出她是神族意外得很。许是不想叫辞婴知晓她身份,她左手指一竖,捻了个便要开溜。
“想逃?”
辞不妨她走得这样干脆,五把兵器同时出鞘,喝一声:“不动如山,临!”
这是九黎一族的九字箴言,不仅能用五兵封住她所在的空间,还能以她为锚,瞬移至她身侧。
只见五道金光化作弩、戟、剑、刀、戈“咻咻”落于红豆仙四周。一晃眼的工夫,辞已经出现在她身后,抬手扣住她肩。
眼见着他就要逮住她了,红豆仙却不见任何惊慌。一块古朴玄龟背从她后背现出,“锵”一声打破他的临字诀。
凝固的空间瞬时被打破,红豆仙侧身避开他右手,辞婴指尖只来得及勾断她鬓边绸带,眼睁睁看着她遁到十丈开外。
乌黑油亮的长发随风飘散,红豆仙回眸望他,笑道:“你很厉害,这次比试算我输。”
言罢,玄龟背发出一阵刺眼光芒,迅雷般将她一卷,偌大的擂台转瞬便只余辞婴一人,以及……………一条孤零零遗落在地的墨绿发带。
玄龟背是远古神器,乃是珍品。一块能撕破空间的玄龟背更是罕见,非九重天那些古老神族不能有。
辞不欲与那些个神族有交集,便由着那藏头缩尾的红豆仙离去,那点子探究她身份的心思也散了。
五把兵器缩成圆环归鞘,自动套于他指根。那条墨绿绸带不知何时竟也缠了上来,似一条小蛇在辞婴掌心绕了数圈。
九黎一族在上古时期曾掌天下神兵,一度被誉为兵主。辞婴的血脉,天生便能压制所有神兵利器。
这具身体里的真灵足以吸缴擂台上的一切仙器灵宝。那发带是护体灵宝,便是认了主,也无法抵挡九黎一族的血脉牵引。
辞?垂眸看着那微微泛凉的绸带,五指一阖,墨绿绸带顷刻化作一团齑粉,随风消散。
这平平无奇的一战在辞?漫长无涯的生命里,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不知来历的红豆仙,他转眼便忘了个干净。
直到五百年后,大渊献来了位挑战百仙榜的上仙,从久远的记忆里捞出这么一号人。
那位上仙只挑战百仙榜的前二十名,挑战完后又是对南淮天一通掏心掏肺地夸,行事作风与五百年前的红豆仙如出一辙。
大荒落、大渊献与敦?是隶属九黎天的三大仙域,这三域里的百仙榜第一都是辞婴。
当然,榜上用的是化名。这化名每百年一变,除了不言不语,无人知晓这数千年来,三域里的百仙榜第一从来都是他。
不言、不语气鼓鼓地跑回来告状:“少尊,又有飞升修士跑来抢我们九黎天战部的苗子了!可恶!”
正在无根木闭目小憩的辞?抬指摁了摁眉心,懒洋洋睁开眼,道:“这次又是谁?”
不语抢着答:“是一名叫六瓜的上仙!”
六瓜?
辞?无端想起大渊献有一味特别受女仙欢迎的香饮子,就叫六瓜安神饮。啧,叫六瓜还不如叫安神来得仙气。
Tit......
“六瓜”这名儿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烟火气。
他眸光微微一动:“女仙?”
“非也非也,这六瓜上仙是个男子。”不言说着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解道,“说来,这人明明生得平平无奇,却不知为何颇受仙子们喜欢。他在大渊献这几月认识的仙子,比不语花五百年认识的仙子都要多。”
不语朝不言翻了个白眼。
辞婴从无根木跳下,随手拎起一张面具贴脸上,“走吧,我们去会会这位平平无奇的六瓜上仙。”
平平无奇的六瓜上仙正在仙楼里喝六瓜安神饮,边喝边解释道:“这香饮的名字与我有缘,难得来大渊献,我多喝几盏。”
旁边一名仙子掩嘴笑道:“做这香饮的六种灵瓜只有大渊献才能种出,上仙的确该多喝几盏,一会再尝尝我们仙楼的招牌软糕。”
这仙子生得美艳妖娆,正是仙楼的东家云清上仙。
六瓜上仙挑战大渊献百仙榜的这几月都宿在云清的仙楼里。
他实力高强,性子却随和,没半点上仙的架子不说,还十分乐于分享修炼心得,不时还会亲自指点解惑,端的是乐善好施。
此时围在他身边的仙人少说也有二十名,俱是百战内排第五十名到第二十名的上仙、金仙。
其中排名最高的那位上仙见六瓜上仙终于喝完香饮吃完软糕了,忙不迭问:“上回上仙说南淮天战部最适合我们这些飞升仙人,此话何解?”
二十七域的仙人谁不知南淮天是九重天里最弱的天域,找共只有两位上神坐镇。天域里的神族也多是些小神族,以至于南淮天战部这几十万年来在十二战部里一直垫底。
六瓜上仙正等着这问题呢,顺水推舟地回答道:“南淮天的战部之主望涔上神诸位可有听说过?”
“有是有。”那位上仙神色略显迟疑,“但,但......”
后面那半句话他“但”了半日都但不出个所以然。到底是位上神,且还是南淮天战主,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这些下界仙人能胡乱置喙的。
六瓜上仙似是猜到了他在“但”什么,给这上仙斟了一盏六瓜安神饮,笑道:“这位仙友可是想说望涔上神是天界实力最弱的战主,其所带领的南淮天战部自然也最没盼头?”
仙友呐呐不敢言。
六瓜上仙于是又道:“但诸位可知,南淮天战部里的仙将是九天诸战部里陨落得最少的?”
这些仙人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里飞升成仙,骨子里最是慕强。来到仙域后,为了那一线破仙成神的机缘,也只想去最强的战部,或者追随最强的战主。
至于哪个战部的仙人陨落得最少,还真不曾关注过。
众仙齐齐摇头,听那六瓜上仙继续道:“望涔上神虽说是最弱的战部之主,可她也是九大战部里最看重战将的战主。不管战将伤得多重,她都不会舍下。南淮天诸神族乃木神之后,最擅炼丹。望涔上神便是其中翘楚,对待部下从来不吝丹药,
无论是疗伤用的仙丹,还是提升战力的灵药,只要她有,那她的战将便必然会有。是以,南淮天战部陨落的仙将是最少的。
“诸位想想,似南淮天战部这般实力弱却重视仙将性命的战部,不更有利于我们出头吗?你们是欢喜在一群鹤里头当鹤,还是欢喜在一群鸡里头当鹤?我们历尽千辛万苦飞升到仙域,自然不是为了去荒墟送死。与其削尖脑袋在实力强悍的战部等
一个虚无缥缈的出头之日,还不若去南淮天战部闯一把。战功前三的战将可得战主襄助,斩灭三尸。要让本仙说呀,实力越强的仙友,越该去南淮天战部!”
六瓜上仙说得口干舌燥情真意切,众位仙人听得若有所思心潮涌动。
安静片刻,忽听一仙不紧不慢道:“这些个秘闻,上仙又是如何得知的?”
说话的仙君就坐在角落里,六瓜上仙循声望去,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眼。
该说不说,这位仙君生得那叫一个俊美,眉长入鬓、鼻若悬胆,绝对是这仙楼开张以来皮相最好的仙人。
仙域中的仙人都爱着广袖法衣,只因这类法衣最仙。这仙君却是一身利落的玄色箭衣,箭袖窄靴,腰束墨蓝腰封,一头乌发并未绾道髻,松松散散束在脑后,瞧着不像仙人,倒像是凡人国度里的少年侠客。
六瓜上仙目光在他右手五指定了一定,总觉得他戴在指根的戒环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冲侠客仙颔首一笑,道:“我一位师祖乃万年前飞升的仙人,这些话都是她传回宗门的。”
侠客仙闻言便道:“不知上仙这位师祖是何人?他可有拜入南淮天战部?"
六瓜上仙轻声一叹:“师祖早已陨落了,他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选错了??”
话说到这,他忽然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仙却是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想来六瓜上仙的这位师祖是选错了战部,陨落在荒墟了。一时觉得侧然,更觉六瓜上仙先前所说言之有理。
这些仙人皆是大渊献百战榜榜上有名的上仙,会来大渊献自然是意在九黎天战部。偏偏九黎天百战榜能仙辈出,他们耗了数百年都闯不进百战榜前十。
此时听罢六瓜上仙一言,对南淮天战部多少有些意动。纷纷抬袖告辞,准备抢占先机,去南淮天的仙域探一探。
仙楼里很快便只剩六瓜上仙与侠客仙。
侠客仙,也就是辞,漫不经心地转着尾指上的戒环,轻轻笑道:“不知上仙准备何时去南淮天的域下仙域?我自飞升成仙后便不曾离开过大渊献,对其他仙域不甚了解,若能与上仙同行,得上仙领路,岂不善哉?”
六瓜上仙自这位仙君开腔后便一直留意着他。此仙年岁不大,才五六千岁就有上仙之尊,实在是个顶好的苗子。
南淮天这两千年来招揽的预备仙将没几个能打的,六瓜上仙爱才心切,对辞婴自也和颜悦色。
“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呼?"
“辞九。”辞婴客客气气道,“上仙若不嫌弃,唤我一声阿九便可。”
六瓜上仙道:“原来是阿九仙君。相逢即是有缘,左右我在大渊献没甚事,择日便要回重光仙域。阿九道友愿意同行,本仙求之不得。”
说罢又给辞婴介绍起重光仙域:“那是南淮天最繁华的仙域,你去了便晓得了,重光仙域可比旁的仙域要好玩许多,且容我与你细细说来。”
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若悬河,就差端个灵瓜自卖自夸了。
辞?耐心听着,不时还会附和几句,表示表示他对重光仙域的向往。六瓜上仙于是更开心了,当即拍板:明日启程前往重光仙域。
辞?爽快应下。
回洞府的路上,不言不语问他是否真要去重光仙域。自家人知自家事儿,他家少尊有多懒,他们最是清楚,对辞要去重光仙域的事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
却听辞婴道:“自然是去。不去怎知她是谁?明日我自己前去,你们在这里看顾百战榜,至多三个月我便会归来。”
到了这时,辞婴哪还看不出这六瓜上仙便是那金仙红豆。
五百年前辞婴放了她一马,没深究她的身份。不想她贼心不改,又来大渊献“吭哧吭哧”挖墙角。既如此,他也不准备饶她了,管她是哪个古老神族的后辈。
九黎天在西四重,与位于东四重的南淮天不知相隔了多少万里。隶属这两重天域下的大渊献与重光仙域离得自然也远,少说也要飞个大半月能抵达。
正因路途遥远,辞婴才给自己定了个三月之期。然而启程后的第二日,他便知他这三月之期还是定得太过乐观了些。
无他,实在是这位六瓜上仙太过好吃。
在天上飞没半日,便要到地上寻间仙楼酒肆打个牙祭。仙人化凡成仙,本就无需凡俗之物果腹。
他偏不,非强词夺理说世间美食不可辜负。
辞?在仙域东西荡两万年,就没见过像她这般好吃的人。好吃也就算了,还好事儿。什么热闹都喜欢凑,尤其喜欢看人打架。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出行十日,他已经管了十数桩闲事,救下数十名将将飞升至大渊献的小散仙。辞婴作为大渊献的顶头少尊,都没他这么好心。
出行第十一日,六瓜上仙那柄飞剑终于出了大渊献,进入嶷荒天天域下的白泽仙域。
“这几日实在有劳阿九仙君了。”飞剑尾端,怀里抱着一只赤头鸟的六瓜上仙一面给新伙伴治伤,一面对辞婴道,“要不是你替我学着这飞剑,我们也不能轻易从那只大鹏妖仙嘴里遁逃。”
这只赤头鸟是六瓜上仙一刻钟前从一只大鹏妖仙爪里救下的小鸟仙。
辞婴目光瞥过那只孱弱的赤头鸟,不阴阳道:“上仙济弱扶?、慈心于物,真真仁义,定会福泽绵长。”才怪。
凡间有句俗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辞冷眼旁观数日,万分笃定就这人好管闲事的性子,指定活不长久。
六瓜上仙听不出他话中阴阳,真诚笑道:“阿九仙君过奖了,我这哪里称得上仁义,不过是好管闲事罢了。”
辞要扯扯唇角,心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飞剑安安生生飞了大半日,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快要出白泽仙域时,本该碧蓝的天像是被泼了半缸墨,忽然就暗了下来,乌云层叠,一阵妖风从身后轰轰袭来。
辞要回眸一看,偷袭者竟是一只有双瞳的红衣仙子。
那对双眸太过特殊,辞一眼便认出这仙子的本体是只双睛鸟。
双睛鸟乃上古神兽重明鸟之后裔,甭说仙域了,便是在九重天里也十分罕见。眼前这位仙子既然生出了双瞳,说明已经觉醒了先祖血脉,其战力在仙域已臻巅峰。
红衣仙子那四粒漆黑的瞳仁冷冷盯着六瓜上仙,道:“天仙葫芦,你真是叫本君好找!”
天仙葫芦?
辞婴张开五指的动作一顿,面色古怪地看了六瓜上仙一眼。
六瓜上仙早在那阵妖风刮来时便猜到来者是何人了,无奈叹道:“晴双仙子究竟是如何认出本仙的?”
晴双上仙冷笑道:“你以为你捏张脸,换个性别便能糊弄得了我么?销声匿迹两千年,没想到你竟还敢来白泽仙域?今日看你往哪里逃!"
话罢她化作一只通体赤红的巨鸟,火红长喙一张,炽热火浪迎面扑来。
六瓜上仙将怀中的赤头鸟丢给辞,冷静道:“她的目标只是我,你们先走。最多三日,我便会追上你们。”
她今晨才与一只大鹏妖仙激战过一轮,之后又给这半死不活的赤头鸟送了不少仙力,此时周身仙力怕是十不存一。
如此情形下,还想着让他们先逃,自个儿留下御敌。还真是叫人.......
感天动地。
辞接过赤头鸟,往脚下丢出一枚指环,那指环瞬时变作一支短刃,载着他与赤头鸟不紧不慢离去。
逃得如此果决,倒不是怕那妖仙。这具分身的战力虽远不及本体,但对付一个妖族上仙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葫芦红豆六瓜仙说得对,这是她惹来的麻烦,他没兴致给她善后。能替她带走这只笨鸟,已是大发了慈悲。
这般想着,掌心而一轻,他手中的笨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扑棱着张开双翅,跃上他肩膀,毅然决然地朝六瓜上仙飞去。
赤头鸟清啸一声,鸣声似凤,巴掌大的身体眨眼便涨成数丈高,且生出了六足四翼,灰青羽翼朝双睛鸟用力一,一道细长裂缝冷不丁在空中乍现,将双睛鸟喷出的火焰吞噬。
辞婴心中一阵惊奇,挑眉道:“空间裂缝?”
这头鸟竟然拥有神鸟帝江的血脉。
帝江之翼有劈开空间的神力,轻易便能将敌人劈入虚空里。难怪那大鹏怪死活要吞掉这头鸟,原是为了她身上的帝江之血。
她这血脉应当将将觉醒,是以劈开的空间裂缝狭小且不稳定。
双睛鸟泰半火灵被赤头鸟吞噬,登时勃然大怒,扭转头颅,四粒漆黑瞳眸森然看向赤头鸟。
那赤头鸟只有几千岁,同修炼了数十万年之久的双神鸟对上,犹如蚍蜉撼树。赤头鸟吃力对抗着双睛鸟倾轧而来的威压,目色无畏无惧。
双睛鸟冷哼:“自不量力!”
她张嘴吐出一粒如火焰般绚丽的妖丹,一般比先前更炽热的火器扑向赤头鸟。
“小心!”
六瓜上仙见状,再顾不得其他,打出一块古朴的玄龟背,替赤头鸟挡住晴双上仙的重明真火,同时飞身过去,试图将赤头鸟带离战场。
谁知这头倔鸟竟犯起了倔,身上的威压一松便又挥动翅膀,再度撕开空间裂缝吞噬火焰。
可她到底太过孱弱,撕裂的空间裂缝不仅没能吞噬火焰,还被火焰灼出无数条细小的碎缝。
灵气在暴动,“劈里啪啦”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来自虚空的风暴眼不断冲击着越来越多的空间碎缝。
不过瞬息工夫,这些碎缝忽然融成一眼黑沉沉的洞,巨大的吸力从洞眼涌出,将双睛鸟、赤头鸟、六瓜上仙以及………………始终隔着老远看戏的辞吸入洞中。
空间裂缝多是一个空间碎片或数个空间碎片的所在。
飘荡在混沌之域的荒墟便是最早的空间碎片,若非祖神以身为祭,将荒墟碎片全数封印在混沌之域,这些荒墟碎片怕是已将二十七仙域以及仙域下的万千修真界吞噬。
然而没了荒墟,千万年过去,又有新的空间碎片诞生。
这些空间碎片有可能是某些大能遗落的洞府,也有可能是煞气横生的失序秘境。
二十七域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遇到空间裂缝时,能跑则跑,不能跑则赶紧使用禁术提升气运,看能否撞个大运落到个好地方。
辞婴混迹仙域多年,倒也不是没去空间裂缝探秘过。
他出身古神族,又是九黎天少尊,且还是无根木的护道者,气运自是不差。去过的空间裂缝不是鸟语花香、清气充沛的圣地遗址,便是古神族的传承之地。
也因此,这次被卷入空间裂缝,他虽意外却也不慌乱,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权当出门游历了。
如此泰然自若的心态,在他伤痕累累地落在一个腥臭的洞穴且还丧失所有法力,并好死不死地旧疾复发时,终于,崩塌了。
该死的,究竟是谁的气运这么臭?!
辞婴呕出一口心头血,挣扎着要站起身,结果头一沉腿一软便狼狈摔回泥地。
虚空中似有数道神雷重重袭来,穿骨而过,将他狠狠砸向潮湿腥臭的穴壁。
辞婴又吐出了数口血,带着天罚之力的神雷打的是他的神魂,神魂之殇远超之痛。他痛得双目发黑、呼吸难继,恨不能亲手往祖窍来一掌,将这一身血肉轰个稀烂。
屋漏又逢风雨,就在这时,一张血红大口挟裹满是血气的腥风冲向辞?。
辞?失了法力,又正遭天罚之劫,浑身动弹不得。他也不挣扎了,撩起眼皮,冷冷盯着前头那条巨蟒,心想它若敢吃,他便敢给他吃!看看谁先?掉小命!
长蟒两根毒牙泛着森冷的寒光,张嘴欲吞下辞婴。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刺啦”一声钝响,洞穴里蓦地喷出一阵血雨。
洋洋洒洒的血雨里,一人立在巨蟒腹下,身形纤细,五官模糊扭曲,宽大得过分的道袍松松垮垮垂落于地,手中一根粗长的木棍泰半刺入了巨蟒的七寸之处。
血是巨蟒的血,这一棍子叫那巨蟒受了致命伤,但这大虫在此番地域称霸已久,奄奄一息之际反激起了滔天的怒意与战意。它竖起金黄双瞳,扭头盯着偷袭它的人,布满鳞片的长尾猛然一抽,刮起碎石无数。
辞婴认出偷袭者正是那六瓜上仙。
她用洞穴里捡来的木棍以身相搏,说明她同他一样,也失了所有法力。
没了法力,再是厉害的神仙也同凡人一样,只能依靠肉身之力。
对于没有修炼过锻体术的神仙而言,其肉身也没比凡人好多少,未必能打得过这头几欲成妖的巨蟒。
那人倒也临危不惧,拔出木棍,旋身一跃,动作干净利落。
孰料落地时一脚踩上那吸满蛇血又长得累赘的道袍,只听“哎哟”一声,临危不惧的六瓜上仙登时摔了个狗啃草。
此时巨蟒的尾巴已经抽了过来,六瓜上仙只好狼狈就地一滚,对辞婴道:“阿九仙友,你手头可有趁手的法器借我一用?”
阿九仙友全身的力气都在抵抗天罚之力,莫说给她找法器了,连抬抬手指都干不了。
辞?冷冷道:“没有。”
六瓜上仙瞧他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也知指望不了他,拎起木棍再度朝巨蟒的腰间七寸打去。
所幸她在过往数千年学来的打斗经验到底派上用场,缠斗半个时辰,那巨蟒终于不敌,巨大的身躯“轰隆”一声砸落在地。
腥臭的巢穴回归平静。
六瓜上仙被满洞的灰尘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她手里的木棍只剩下指甲缝里的木屑了,双手全是暗红的血液,青色道袍绽开了一朵朵血花。
“啊啾??总算解决了这条大虫。”
她揉着鼻子朝辞?走去,模糊扭曲的脸渐渐有了五官。
这地方是绝灵之地,任何用法力变幻的东西都会原形毕露。
辞?脸上的面具已然脱落,六瓜上仙原先高大的身躯也恢复了纤细,那遮掩面容的术法正在散去,即将露出她真实的脸。
辞?盯着她。
先是看见一双干净清澈的眸子,接着是小巧挺拔的鼻梁,最后是红润的唇和尖尖的下颌。
不得不说,这是一张令人见过便忘不了的脸。
靡颜腻理,般般入画。
这样一张脸,伴着那一身血,本该显得妖艳绝伦。但她那双眼睛太过清正明澈,反彰显出一种濯而不妖的清丽。
相传朱涯海的鲛人拥有着令神族都喟叹不如的容颜,若是不言不语在这,大概要疑一疑这六瓜上仙是不是来自朱涯海的鲛人了。
可惜辞婴对美色无动于衷,面对这样一张脸也心无波澜。
“你受伤了?”六瓜上仙边走边问,声嗓不再是清越的男音,语气里也没有真容被窥的惊慌,“方才我就发觉你有些不对劲儿,是被吸入这地方时受的伤吗?”
辞?搭下眼帘,天罚之力令他如堕炼狱,他这会的情形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不如。
但他没准备让旁人知晓他这弱点,便低声应道:“轻伤,过几日便能好。’
六瓜上仙善解人意道:“那你先养伤,我去寻一寻出口。待出了这洞穴,再研究回去仙域的法子。”说着便开始四处走动探查。
洞穴逼仄阴暗,浑浊的空气不知何时萦绕起一丝甜?的香气。
六瓜上仙的脚步蓦地顿住。
辞婴听见动静,抬眼望去,发现眼前人的脸不知何故竟泛起了红晕,状况瞧着不大对劲。
六瓜上仙也意识到了,垂眸望了望着手里的血,又扭头望了望巨蟒的尸首,道:“那巨蟒的妖囊有毒,我怕是中毒了。
甜香越来越浓郁,辞婴惊觉自个儿的身体也在慢慢发烫,下腹甚至还涌出一星诡异的欲.火。
他面色一下变得铁青。
蛇性本淫,那巨蟒的内腔里有媚囊
六瓜上仙有些疑惑地扯了衣襟领口,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这是什么?为何我会浑身发软还热得不行?”
又摸了摸心口,“我的心跳得很快。”
辞?深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道:“这是媚香,你别靠近我。”
“媚香?”六瓜上仙皱眉压下,体内的燥热,“你的意思是,这是类似阴阳交合香的一种蛇毒?”
阴阳交合香乃灵蛇一族所炼制的香,在仙域相当有名,是修士颇为爱用的一款媚香,听说能大幅度提高修士双修时的共感。
六瓜上仙一脸的不解:“这就是用了媚香的感觉?明明一点儿也不舒服,为何仙域里的修士这么欢喜用它?”
辞婴没应话,只警惕地盯着六瓜上仙。
六瓜上仙看懂了他的眼神,抬起发软的腿连连后退,一面退一面安抚他:“你放心,这媚香乱不了我的心智,我绝对,绝对能把持得住,不会叫你无端没了清白。且容我打坐一会,待得媚香的毒劲儿过了,我再去寻找出路。”
这洞穴狭长晦暗,乍眼望去,竟是连个出口都没有。六瓜上仙退到洞穴的另一端,挨着潮湿的石壁坐下。
在落入空间裂缝时,她本就受了不轻的伤。与巨蟒那一战,又添了不少新伤,眼下还中了媚香,状况委实称不上好。
浑身又疼又累又无力,还燥热得不行。
她盘腿打起坐来,试图运转心法为自己疗伤。然而无果,这地方甭说灵气了,连清新点的空气都无。
洞穴里的甜香越来越浓郁,连血腥气都渐渐闻不到了。
辞要始终闭着眼。
他既要抗住天罚,又要压制体内愈发高涨的欲火,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嘀嗒嘀嗒"??????
两滴水珠坠落在地,越发显得巢穴寂静。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辞察觉到什么,若地掀开了眼。
那位信誓旦旦要他放心的六瓜上仙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跟前。原先清明的目光变得迷离,酡红双颊泛起春潮,丰润的唇红得几欲滴血,连眼眶都染了绯色。
“好热,真的好热......”她喃喃,弯下腰朝他凑去,宽大的道袍衣襟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辞婴心生不妙,天罚还未结束,他周身力气无法恢复,眼下就是一条粘板里任人宰割的鱼!
辞婴宁肯这具分身撕裂在空间裂缝或是被那巨蟒一口吞下,也不愿被人硬生生......即便是具分身,也不成!
他咬牙切齿道:“你若是敢碰??”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两只柔软发烫的手在这时轻轻摸上他的脸,紧接着额头一暖,她身上那清淡的甜香浩浩荡荡侵入他呼吸里。
辞?活了两万多年,平生头一回与女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摸脸就算了,竟还敢把额头也贴上来!
一时怒火中烧。
然后他就在这一怒之下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