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道人盘坐在火炕之上,手成指决,轻轻一勾,尚白江与那军校身上仅存的那点儿生气便就被其轻松召出来。
这老儿大口一张一吸,生气入肚,整个人面色又转好一分,只是那尚白江与军校,却是彻底无了血色。明眼人只消稍稍一看,便就晓得这是死人。
不大的房室内登时浮起了一层阴气,似是将炕火带来的暖意都降了几分下去。
彭道人又从袖中捏出一枚血丸,吞服下去,闭目调息。还未过了盏茶工夫,这老儿面色非但未有转好,反是突地变作煞白。
彭道人肚中恶血难压得住,只好闭着眼睛喷出来一团乌黑血雾,浓臭味道瞬时笼罩了整个房室,这老儿身子一颤,险些栽倒下来。
好容易稳住身形,手头指决却是已被崩开,体内灵机乱得不成样子,好容易才用尚白江一族上下凝练成的血丹效用尽散,苏醒来的首次修行,确是功亏一篑!
凭着散修出身,不晓得经历了几多磨难,方才修成金丹巅峰的彭道人并不灰心,只是睁开双眼,继而不咸不淡地啐骂一声:“咳,好个老鸟、端是厉害!”
只有彭道人自己才晓得他这次伤有多重,不单周身经脉尽断、法体破灭,便连金丹本源都仅存得一丝。除非倒了大霉遇得眼力过人的修士在侧,否则便连寻常假丹当面,看了躺在船篷中的彭道人亦不过觉得是位凡人罢了。
也就是彭道人小心惯了,研习血法的同时,亦未忘了正统修行、导养营卫之法。
生死存亡之际,这老儿也就是靠着这一口修养百年的“营卫之行,不失其常”吊着性命,才未当场陨落。
不过这说来也是侥幸,法体将崩之下,他这口保命之气单薄得很,若不是运气好遭尚白江从河心捞起来,说不得他这堂堂上修之尊,还真要溺死在里头。
当然,对于将救命恩人一家血气尽收、炼作尸傀一事,彭道人心头自是难称得上半分愧疚的。
这辈子只图修行的他,早已记不清用多少邪异手段收了多少人命。尚白江不是他宰的头一个救命恩人,亦不会是最后一个,于他而言,这不消有什么介怀之处。
而今彭道人所虑,也只有疗伤罢了。
“我那储物袋是去了哪里?”彭道人心下一叹,半生积蓄都在其中,也不晓得自己用了禁术过后,储物袋是散到了哪里去?
若是仍在身边,这老儿此时又哪还需得这般狼狈,沦落到哪怕面对几个小小练气,都需得以幻术相惑的地步?
“好在万魂幡尚在!”内视一眼自己的本命法宝,彭道人心头稍稍安慰了些。但此法宝也被费天勤狠狠伤了元气,现下只得灵光黯淡地缩在彭道人丹田温养。
可如今彭道人自身都已是千疮百孔,哪有能给万魂幡提供助力的本事。
“我这伤势太重,此地灵机又是太淡,就这么匿在此处,无有资粮,怕不是三五十年都难修行到筑基之境,更莫说重登结丹了!”
这老儿只觉自己甚是倒霉,重伤便罢了,偏却又落到了敌境,不然此时只消与两仪宗通传消息,当就能被蒲红谷接回山门了。
但只看这凡人门户都被一道一道扫了干净,彭道人便就晓得这座城邑现下守卫定是森严十分,而今他便算手段尽出,了不起能与个初期真修斗上一阵,还难得持久,当真有些作难。
叹声过后,彭道人又思忖道:“现下才只恢复得练气一层,只是迷惑刚刚那练气小儿盏茶工夫,好容易还复下来的元气便又被损了大半!”
指决结了又散、散了又结,这老儿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心情,合目沉思:
“或要三五月工夫,才能修行至练气中期。到那时候,城中戒严当也已解了,或可寻个机会,悄悄出城去寻我早年间留置下来的几处别府。只消再稍稍恢复些元气,便可传信两仪宗了。只是,两仪宗,当真能回么?!”
狡兔尚晓得三窟,更莫说彭道人这已不晓得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的积年邪修了。便算寄身于两仪宗这块牌子下头,他也不可能不在外头做半分布置。
这老儿自己清楚,他与两仪宗诸位上修又不是真的同门,一个个于自己都是存着防备,生怕自己这外来的腌臜邪修行了鸠占鹊巢之事。
哪怕他与蒲红谷因了利益走得近些,但二人之间,可真有半分情谊可言?
这问题,彭道人答不上来,其实便连在两仪宗黑砂峰收下来那一众徒子徒孙,这老儿都不可尽信。
邪修修行绝情灭义之道,固然少了许多因果人情、得了逍遥不羁,于修行事上确可称得爽利十分。可一旦到了这等时候,亦就无人可信,也是令人唏嘘。
彭道人早已将这道理琢磨得清楚十分,是以未在这时候来做伤春悲秋。他只面容一肃、双目一敛,长出口气,重掐指诀,屈指一弹。
两股生气又倏地从这老儿七窍蹿了出来,行到一半、分成两股,从尚白江与军校二人的百会穴中缓缓渗了进去。
只是几息工夫过去,就在两具尸傀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的同时,彭道人的腰背却又跟着佝偻一分。
刚才那枚血丹的效用要比彭道人先前所想的差上许多,他这快速还复修为的打算便就落空。短时间内走脱不得,还是照旧要将神识附在这两具尸傀身上在外行走、探听消息。
两具尸傀活动了下稍显僵硬的肉身,一道行出了这间房室。
就在他们将门扉合上的同时,彭道人复又内视一阵,瞄向了温养在丹田之中、无有动静的万魂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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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掌门、叶长老、段长老,重明城各家各户都已验查清楚,倒是搜罗出来了三五个匿在城中的邪修,但都是练气初、中期的微末修为,修行的功法也不入流,便都被弟子打杀了。除此之外,倒是未见得别的异常之处。”
重明城镇守弟子靳世伦与被调派来的刑堂执事弟子宋诚二人立在城主府中,一道与上首三名真修做了汇报。
一座生民百万的大邑,这么一番搜山检海的操作下来,怎可能只有三五个腌臜货色被翻出来?
只是被斩首、罚做劳役的各阶武夫都有数千之数,不过这些皆是小事,交由城主府康荣广带人料理便是,用不着说出来扰得门中师长烦心。
“嗯,”康大掌门淡淡应了一声,云角州廷辖下五州之地如此之大,需得莫合谷这金丹上修潜踪匿行要寻的东西,确也不怎么可能就在自家。
实话说来,金丹要寻的东西,便是真在重明宗辖下,当也无有太大可能会被自这些筑基、练气弟子发现。
是以平心而论,这事情做与不做,当也无有太大区别。不过既然费南応等一众上修都已明言要各家大索自排,康大宝自不可能在此时来唱反调。
做不成与未去做的结果并无不同,但前者是本领不济、后者却是忤逆不从,这性质论起来可是大不一样。
想过一阵过后,康大掌门才淡声开腔:“两仪宗与州廷才做过一场,算是吃了小亏,难说近些时候会不会做些动作以为报复。正是多事之秋,老叶你暂留此处,主持大局。
世伦与宋师侄率领刑堂弟子留驻重明城,配合叶长老谨守门户,稍有异动,莫要掩藏,及时报予我听!”
“是,”
“安乐你去召灵禽飞速传谕野狐山,要老二速速带着青玦、赤璋二卫,将寒鸦山四百余家,亦都排查干净。也与甲丑兵寨那边的老四讲一声、莫要漏了。”
“弟子知道了!”
安排妥当过后,康大宝便带着段安乐一人,重返小环山上去。本来还缺资粮修行,可这次随着州廷冲杀一阵,这运道确是不错,未费得许多力气,便就又拾得了些储物袋入手。
若是近来无事,当是又可以好生修行一阵。怨不得康大掌门稍显急切,要知道,近些时候便连金丹都已下场,筑基中期的修为,在这时候可不怎么够用。
——————两仪宗、霞泊山
“莫师弟受苦了!”蒲红谷口中这话虽是关心之言,但却未存有半分暖意,扎得面色稍显苍白的莫合谷耳朵生疼。
除了被派赴外道做事的仇云生之外,其余四修尽都列于霞泊山山巅石案上头。与上次议事稍有不同的是,两仪宗大长老蒲红谷现下面色阴沉得有些可怖,与往日里头那个和蔼慈祥的长者大相径庭。
其他人都觉出气氛有异,不敢接腔,莫合谷却是被蒲红谷点了名的,只得硬着头皮来应:“大师兄言重了,不过应尽本分、不敢言辛苦!”
“嗯,”蒲红谷又意味深长地念了一声,莫合谷受着重伤,却是不敢发怒,只得带着满肚委屈,退回案后。
众修见得莫合谷这般下场,亦是面色一黯。他们可不晓得彭道人身上干系着勾连妖修和赤寰续命丹炼化之法这两件大事,所以蒲红谷心头焦虑十分,这才殊为烦恼。
他们只看得到莫合谷身负重伤,却连句像样的告慰都未得到,堪称可怜。
要晓得,便算确是因了莫合谷回程途中遭人窥破,方才引起来这场战事,令得两仪宗一方有些灰头土脸。
可莫合谷却也是受了你这两仪宗大长老诏令,舍下自身修行出外做事,蒲红谷如此做派,确是有些让人寒心了。
栗云也不晓得蒲红谷是因了莫合谷斗不过岳檩和袁不文这两名假丹而觉丢脸,还是因了彭道人久无下落而觉烦恼,但这时候气氛太过沉重,自是要有人站出来以为转圜才是。
“无畏楼那边师弟适才又发符问过,佘芙亦似是有了点消息。”
“栗师弟,什么消息?!”蒲红谷果然被勾起兴致,脸色舒缓下来,急声问道。
见得蒲红谷居然紧张成了这副模样,栗云先是压下心头讶然,方才缓声言道:“佘芙亦言,月余前,有修士远远窥得费家那老鸟追袭一血影邪修,后者无有还手之力、只得亡命奔逃。”
蒲红谷方才舒缓下来的面色倏然一凝,一双老眼也眯了起来,若有所思。
栗云此言一出,非止蒲红谷想到了,在座人哪个不能笃定被费天勤追袭的就是众修苦苦搜寻的彭道人?
但蒲红谷心头的震惊却要比其余诸人浓上一分。
“那老鸟居然如此能战?无怪传闻中庙堂好些真人都敬他年资,愿意与其折节下交。”
彭道人万魂幡炼成过后,蒲红谷面上虽无反应,但心头却是了然,晓得如无意外,自己绝难能过前者了。
可彭道人却被费天勤压得无有反击之力,这.
蒲红谷念到此处,突地有些为自己及时从老牛山抽回来而觉庆幸:“幸好自己多算一步,若是我也在那时现身,费家那老鸟怕也没了以大欺小的顾忌,定也要来下场。届时便就不是殒了几个良姓假丹那般简单了,怕是莫师弟、黄师妹,都难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这老修好半天才定下心神,见得座下众师弟,虽然都不开腔,却都将眼睛落在了自己的玄袍之上,蒲红谷却也不急,沉吟半晌方才开腔:“佘芙亦那女人还说了其他什么?彭师弟的性命可还在?”
栗云想了一阵措辞方才开口:“佘芙亦那女人语气也难称笃定,只是说彭师弟若还有命在,当能在云角州平戎县左近寻得。”
蒲红谷低喃念道:“平戎县?蛮乱过后,那里倒是个贫瘠之地,当是一家假丹门户都无?若是老夫无有记错,那里似是那费家嫡婿的地头?”
栗云点头应是:“当年那黑履道人亦是出自此地,对于那费家女婿有些恩义。那厮才胜了本应寺那位护寺堪布,颇得器重、风头正盛。”
蒲红谷听得稍稍皱起眉头,自不是在忌惮康大掌门这等小人物。而是对于这样的后辈而言,主持费家的费南応定是不吝安插眼睛的。
如此一来,蒲红谷若要亲赴平戎县,确要多出来许多麻烦。要晓得,费南応在老牛山的时候便就对栗云颇多催问,当是已经觉察了些苗头出来了。
想通此关节过后,这老修便就转向了栗云言道:“要佘芙亦继续着人相探,若是彭师弟尚有命在,定要无畏楼验明清楚!栗师弟,你去与佘芙亦讲,若是她能将彭师弟下落查探清楚,除了之前的许诺之外”
蒲红谷面容一肃,看着座中一众同门犹疑一阵过后,下定决心:“结金丹,亦可允无畏楼一枚。”
“什么?!”
“大师兄!!”
众修倏地从座中惊起,便连最为稳重的栗云亦都满脸惊容。
但向来和善十分的蒲红谷这回却是摆出来了不容置喙的架子,饶是众修无一人同意,这老修亦是眉头一竖、一锤定音:“莫要再谈,栗师弟,照此去做!”
“大师兄!”
“栗师弟?”
“.师弟领命。”
一场不欢而散的议事过后,众修心思各异,栗云纵然不甘,但手书却也迅疾十分地飞奔到了一处纱帐之中。
当十根修长的葱指将信符轻轻展开,美眸一扫过后,纱帐中美妇人的面上便就稍稍现出来了一丝笑意。
“去传信给我那乖孙女,邀那康小子来,见我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