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召唤进屋里的时候,杜焕郎有点心不在焉。外面天气冷,他全身上下显然只有耳朵被捂得很热,热得发红。
少年人磨磨蹭蹭地走着,眼睛一直盯着地看,直到封赤练唤他小杜卿,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主位上的圣人盖着件翻毛蔽膝,戴着简单的冠,对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微笑,好像刚刚从小憩中醒来。
“参见陛下,”他低低头,“臣打扰陛下议事......”
“没有,”她轻快地说,“我只是刚刚歇了一会。”
圣人的声音很温和,淙淙地从他心上流过去。啪嗒。好像一把小锁在心中松开,杜焕郎的肩膀骤然放松了,然后后知后觉又觉得耳朵烫。
对呀,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风把他的耳朵都吹坏了,居然听到了兄长的声音。刚刚门打开时里面什么也没有,若是兄长在,难道变成雪片飞出去了吗?
年末她一直忙于政事,那些老臣一刻也不让她歇下,或许她只是想休息一会,才推说自己在议事。
那双有点无精打采的小狐狸眼又亮晶晶的了。
“陛下!我......”他直起后背想说话,却突然卡住。我什么?他来找她是做什么的?他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和她说。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坏掉了,突然觉得自己的兄长可疑,所以脑袋一片空白地凑到了陛下眼前。
"......"
“我想您了。
杜焕郎不是被驯得只会低头轻声细语的那种人,他喜欢什么就抬手指着说自己要,一起出去的世家子和他撞了衣服他就敢一鞭子打过去。
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他被惯得真像只皮毛红亮的狐狸,摇着自己鲜艳的尾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腼腆和纠结。
可他现在的声音轻极了,可怜极了,不像害怕触怒帝王,像是害怕被自己的恋人厌恶。
封赤练笑了笑,直起身,蔽膝下的一条腿踩直。
“我也很想你,小杜郎。”她轻柔地说,“我很久没见到你啦,朝堂上不算是见面。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呀?”
封赤练稍微前倾身体,把一只手肘压在踩直了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托着腮看他。
杜焕郎心虚地移开眼睛,声音更小了:“母亲,长姐,嗯。”
杜凌?现在是白身,但不会白太久,等杜流舸回到朝堂.她自然也会重返仕途。但吏户礼兵刑工,想再挤进吏部就没那么容易了,加上杜玉颇和家里断绝关系,最近杜家气氛颇紧张,他要是一个劲往宫里跑,难免不让人觉得他是要步哥哥后尘。
母亲长姐和其他人都误会长兄了。杜焕郎想。
但他没地方说去。
封赤练宽容地点头:“我知道了,此后下朝有时间,就悄悄来见我吧?有??嗦嗦的礼官是御花园里的池子里有条百岁锦鲤,是不能冲撞的祥瑞,等哪天我们一起把它钓起来,我烤给你吃。”
这话里带着恶作剧的孩子气,小狐狸睁大眼睛,突然用力点头:“嗯!”
“到时候,就说是我蛊惑陛下这么干的,谁参我我就拔谁头发!”
他放松下来,发烫的耳朵逐渐变得暖洋洋的,全身也变得暖洋洋的。杜焕郎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把那个他难以启齿的前来缘由说出来:“陛下......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舌头打结了好几次,终于把话完整地吐出来:“我梦到陛下有了其他喜欢的人......那个人是长兄。”
“长兄温和高洁,丰神俊朗,陛下要是喜欢他......”
......要是喜欢他,那也情有可原?
“那臣就只能又哭又闹,然后找一口枯井跳下去了。”
封赤练眉头轻轻跳了一下,但好像不是因为这句傻话。
“不会的,杜玉颇么,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不是朕喜欢的。
杜焕郎的心放下来,随即觉得哥哥有点可怜。
“阿兄他是很好的,陛下也不要讨厌他。”
封赤练没说什么,她隔空轻轻点了点他。
“焕郎呀,焕郎。”
“你这样,有些可爱。
几句话之后封赤练又懒洋洋起来,杜焕郎晕晕乎乎的,但还记得她缺休息,赶快退了下去,封赤练眯起眼睛看他消失在门后,忽然伸手掀开蔽膝,抓住谁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被拽起的人低吟了一声,濡湿的睫羽微颤,颊上病态的晕红还没褪去。他头上的冠已经散了,身上的衣衫也皱了大半。没办法跪稳的膝盖索索颤抖着,脸上却带着些笑意。
“陛下,”杜玉颇轻喘着,“轻些......啊,臣.......尚是个书生,经不起……………"
“经不起什么?”封赤练待他没什么慈悲,“刚刚你弟弟提起你的时候,你不是很不安分么?”
青年眼睛弯了起来:“陛下这么急着把焕郎赶走,是哀怜臣作为兄长的脸面吗?臣谢过陛下......”
封赤练没撒手,用小指指尾刮了刮他颤颤不已的喉结:“难道你要朕揭开蔽膝,叫焕郎看看??"
她用脚尖踢了踢他褶皱的腰腹以下:“你这副样子?”
杜玉颇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思索的中途卡住了,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但很快这空白就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隐忍和不甘。
“陛下要这么待臣,臣只能以身受之。”喘息里面夹杂着轻颤的声音,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可是焕郎毕竟是臣的弟弟。”
“求陛下...........至少让臣在焕郎面前,有个体面......不要让他看到臣这副情态......”
封赤练被气笑了,一脚蹬开他,踩在他胯上。杜玉颇结结实实摔倒,轻轻嘶了一声,原本的表情无声剥落下来。“怎么,陛下,臣这样不合您心意吗?”他笑着问,“那是否应该挣扎几下,含泪啮指.....唔!”
她踩下去,他所有的话都被咬断,杜玉颇向后仰起颈子,脊背在地毯上挣扎不已,仿佛一条被打穿了七寸的蛇,徒劳地在地上扭动。
那双蒙满了水雾的眼睛重重阖上,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他哀叫着坍落下来。
杜玉颇没躺很久。
他管自己叫书生,但是体力还不错,在封赤练颇嫌恶地蹭着鞋尖的时候,他已经爬起来把额头抵在她的小腿上。
“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怜爱臣的。”他说。
......哪里来的推断?封赤练想。
她没管这人显而易见的发疯,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胛。
“为什么和梁知吾唱反调?”他问。
“啊......”杜玉颇仰起脸来,“臣想着陛下或许会希望科举换个时间,臣替您把这句话说出来,陛下就愿意这样怜爱臣一次。”
那张脸那么矜贵,优雅,说这话时含着的一缕笑意,好像是手捧一杯茶站在窗后观翠竹飒飒时的满足。谁能想到这样的公子一片狼藉,用这片清贵的嘴唇说着下/贱的话。
不过,不得不说,封赤练确实需要。
战争就摆在那里,她必须打,既是为了割掉这个国家阵痛多年的隐疮,也是为了给她的化龙做准备,这之前一切都得给它让道。更何况梁知吾想干的事情,她有理由反对,现在杜家已经被打残了,梁党的好日子算一算也该到头了。
“当然,臣不喜梁知吾,这也算是理由。”杜玉颇眼睫轻颤,“但是臣为陛下分忧,才是发自本心的事情。”
封赤练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真恶心。”
那张脸颊上绽开一个笑容:“臣碍了陛下眼睛,陛下便罚臣吧。”
“让臣再苦痛些,也好......”
年末事太多了,总让人觉得这一年好像根本不会结束,直到坐在宫宴上,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这位圣人已经度过了她践祚的第一个年头。
宫宴没什么好玩的,那些调理得太精细的菜封赤练没有很多兴趣,进献上来的礼物也只是那么回事。连红拉了四五个乐师来明里暗里打听陛下有没有兴趣。
封赤练仔细看了看,觉得她在对自己年龄口味的判断上发生了些不可挽回的错误。
上次送礼送得很好的封莫渊这次倒没搞什么花样,他喝得烂醉,一早就退出战场。
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封赤练睨着被照出异彩的夜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出去转转。
曾经还是绛山神的时候,她经常用化身在山内山外游荡,或是行走在村镇间,或是混入绛山民的祭典中。鹰十七曾经是司言祭司的儿子,就是因为在祭典的火堆边无意间与山君对上了视线,从此直接坠入神的怀抱万劫不复。
她不是故意的,不过她不在乎谁来飞蛾扑火。不论部民还是中原人,不论高贵还是低贱,如果爱她到心甘情愿毁灭,那就毁灭。
年关三日没有宵禁,宫宴第二天夜里就是灯节。封赤练离开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她不需要护驾这种东西。
站在宫门前,封赤练习惯性地打了个榧子,韩卢很自然地从她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出现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有点迷惑,是不是在不经意之间把这条狼青变成了神使,不然他何以恰到好处地隐藏和出现?
韩卢低着头,等她的吩咐。
“今天是灯节,”封赤练很轻快地说,“你陪我看灯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甚至开始飞快地眨眼:“是,主人。”
“真是吗?”封赤练问,“你这个时候不去陪你那群孩子们吗?”
韩卢默然,诚然天色再晚一点他就要领假回去,但如果封赤练有命令,那他当然以执行命令优先。
“算了吧,”她说,“你回去吧,还有阿迦可以陪着我。”
韩卢不眨眼了,他的目光慢慢从原地移开,心不甘情不愿一样荡到一边的墙上,又慢吞吞地移动回来。
“......是,主人。”
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没有趁机说坏话,好狗。
“骗你的,”她搓了搓他并不柔软的头发,“阿迦找他干娘和祖祖去了,顾不上这边。我也一时用不着人跟着??皇帝不会闹市杀人的,乖,别担心。”
狼青迷茫地歪头,被自家主人彻底弄傻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陛下要出行的时候开小差。
他还傻着,封赤练却已经离开原地。在她踏入人群的那一刻,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的存在,那张脸变得模糊,身形好像无数摇曳着的艳丽纸灯映照出的影子。两边的商贩叫卖着,却谁也没想起来向她招生意。
她就这样无声而快速地向前走去,走向一个她很感兴趣的背影。满地鲜艳的灯光镀在那人后背上,好像桃花落了一只白鹤满背。
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