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黑暗像是一池油脂,吞下了所有的声音,扑灭了所有的光源,只有很细微的铃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叮铃。
一点灯火亮起,照在玉手串缀着的那枚红玛瑙铃铛上,它被濡湿的表面闪着一层光泽,好像一枚已经熟了的浆果。
“不要了.............”
断续的低喘,喃喃和呜咽渗出来,在轻轻的一声啪之后骤然卡住,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却快得仿佛是要崩溃。
“我不知道什么是舒服......不要了......呃!”
“拿出去!”
第二盏灯被点燃,屋里的昏暗稍微缓解了些。浅黄的灯光照在琳琅的玉雕上,每一枚都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它们仿佛有生命般震颤不已,玉与玉之间震出细碎的响声。
封赤练放下灯踱过来,食指勾住其中一枚,突然用力拉下。
"......!"
那细碎的玉声忽然撞成一片雪崩,刑架上的人身躯反弓,哀叫闷在喉咙里。
苏里孜咬紧牙,用上全部的意志让自己不要惨叫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回,一团糨糊的头脑几乎要分不清是痛还是快。
就在刚才,这个女人一件一件地把他进献的那些玉器都拿了出来,像是装点喜爱的舞一样全数挂在他身上,被鞭笞的伤痕泛红发烫,只是挨上冰冷的玉石就让他一个激灵。
“我要休息一会,别弄出声音来。”她说,“喝完这盅酒,你也歇一歇吧。”
酒杯被递到他唇边,干渴让苏里来不及思考就张口去接。那还是葡萄酒,只是比第一次喝更甜?,带着些古怪的香气。
她喂完他酒就悠然地擎着灯到桌边坐下,真趴下假寐。苏里孜闭上眼睛努力忽略身上冰冷的剐蹭感,思考接下来应该怎样脱身。
可很快他就不能想了。
那酒吞下去时是冷的,在胃袋里却突然变成一团火焰。那火从他的腹中烧向四肢,骨髓被烧得吱吱作响。身上挂的那些玉饰的雕刻忽然鲜明起来,最微小的接触都让人难以忍受,
那枚赤红色的铃铛开始颤抖,发出响声,震颤顺着玉珠手串传递上去,细微的摩擦快要让他发狂。
腰腹本能地直起,却只是空空地在刑架上摇晃。缠绕的玉珠逐渐勒紧,苏里孜的手抓挠着锁链,因为快要被逼到崩溃而不住挣扎。他像是一只被贯穿翅膀悬于网上的大鸟,每一次扑打翅膀都竭尽全力,但怎么也逃不过被束缚的宿命。
当啷,当啷,当啷。
脚步声混合在玉饰撞击的声响里,苏里孜颤颤睁开眼,看到的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唉,使节,我告诉过你不要弄出声音。”
那之后苏里几乎说不出她做了什么,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求饶,不要哭喊惨叫。
得不到解?的痛苦像是海潮一样一遍遍涌上,又生生被压制回去。汗水冲掉身上的血迹,现在他已经快要脱力。
有几息苏里孜几乎要脱口而出“杀了我”,可残存的理智遏制着他不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死,不能这样屈辱荒唐地死在这个中原女人手里,他还要逃出去,返回寒魁,让这里的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到时候,到时候,他要把她……………
“啊!”
她手里的鞭子打上去,这些咬牙切齿的想法就忽然被火焰烧成灰烬。挂在那里的凤凰皇储大睁着眼睛,锐利的金眸如今已经融化成一团模糊的水雾。
“让我......”他喃喃着,“让我......松开我......”
她漫不经心地用鞭梢玩着那串玉珠子,忽然放松了口风。“好啊,”封赤练说,“你要是熬不住了,我就放开你。”
鞭子轻轻拽起玉珠,他的身体随之绷紧,喉咙里模糊地咕噜着,好像在等待什么残酷的东西将他击溃、碾碎。可封赤练却迟迟不松手。“这一次出使,”她问,“你们根本没想要谈出结果,是也不是?"
苏里孜喘息着,无意义地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一晚的火,是你们自己放的,对不对?”
仍旧是沉默,他的眼睛有些放空,好像已经听不到身边人在说什么。封赤练慢慢凑近,低下头,忽然在他耳边用寒魁语叫了一声:“殿下。”
苏里孜茫然地唔了一声,下一秒,那双金色的眼睛瞬间清明。串玉珠就在这一瞬间被打落在地,他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被汹涌的狂潮裹挟碾压。
苏里孜大口喘息着,像是困兽一样吼叫挣扎,被压抑许久的冲动炸开,顷刻间把他的理智撕碎。
封赤练好整以暇地退后,睨着地面上舞动的影子,油灯在空气中颤抖起来,或许有半刻时间才逐渐稳定。挂在刑架上的凤凰垂了头颅,好像死去一样一声不吭。
封赤练用手里的马鞭抬起他的下颌,意外地看到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
“你……”他嘶哑地喃喃,“你知道我是......咳咳,你知道我是寒魁的王太子,还这么………………”
“不知道,”封赤练轻快地回答,“只不过现学了一句寒魁话,又恰好有个猜测想试一试罢了。”
他低垂着头颅,胸腔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呜咽又像是狂笑。
“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她轻轻把手贴上她的脸颊,语气颇为温存:“我不会杀了你。既然寒魁要和中原开战,那么陛下就会需要你......”
苏里孜猛地抬起头:“哈?你们以为寒魁会因为一个王太子向你们妥协?就算我死了,还有我的妹妹!寒魁还有别人能够继承!”
在说到妹妹这个词的瞬间,一口苦涩从他的喉咙里涌向舌根。
苏里孜甚至有些质疑这一切是否是瓦格鄂丽的安排,难道凤凰真的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才要叫他注定毁灭在这里,为他的妹妹让出位置吗?
“不必妥协,”封赤练拨弄了一下他胸前的玉珥,“只要把你带到阵前就够了。”
“刚刚的酒很烈吗?中原有比这个烈十倍的药酒。只要喂你喝下去,把你就这副样子牵到阵前,寒魁的所有人就能看到??”
咔!锁链被绷直,苏里孜回光反照一样咆哮起来,他用于诅咒的中原词汇学得不多,仓促之间只能用寒魁话咒骂。
少女轻盈地吹熄了灯盏,退出门去,在封赤练离开的一瞬间,她听到那诅咒已经变成了求死的哀求。
好玩。
苏里孜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体力耗尽之后他好像昏过去了一段时间。再睁开眼睛四周仍然一片黑暗,绝望感潮水般涌上来,他闭上眼,脑袋里只有求死。
像是牲畜一样毫无尊严地被牵到阵前,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落个干净,也算是为寒魁开战找个由头!他这么胡乱思索着,突然听到一声不寻常的咔嚓声。
或许是刚刚他挣扎得太激烈,刑架的一角被拉拽出了裂隙。苏里孜心中猛然升起希望,竭力挣扎起来。
身上身内的东西都没有去掉,挣扎一刻他就觉得汗水打透了头发,好在那缝隙在拉拽下不断扩大,终于咔嚓一声坍落下来。
他摔在地上,摸黑拽开固定住的手腕和脚踝,扯断缠在身上的玉饰,从角落里摸索到之前穿的斗篷。苏里披上斗篷推开门,不知道是不是自信于他挣脱不开,外面没有守卫。
一点日光照在苏里孜脸上,他听着逐渐喧闹起来的市井人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逃走,必须得逃走......
自鸿胪馆着火,小主人失踪后,敦古已经有两个日夜没有合眼。通风报信给寒魁部的书信已经写好,他却不敢往外寄。他是副使,也是这次保护小主人的仆人,要是太子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和他的家人都要遭殃。
好在第三天的早上,苏里孜莫名其妙地翻墙回来了。
小主人赤着脚,身上的披风沾满了泥土,敦古哭着跪倒在他脚下请求惩罚,苏里孜却只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给我找一套新衣服,”他沙哑地说,“然后我们立刻离开,越快越好。”
这指令有些怪,但敦古不敢多问,他悄悄瞥着太子的脸色,只觉得上面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苏里孜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袖,胸前的不适感仍旧明晰。他逃走时没有灯光,走得又仓促,那对凤凰玉珥还挂在它们原来的位置,沉沉提醒着他这几天他遭受了什么。
“五皇女,五皇女......你等着!"
“我一定会让你跪在我的脚下,哭叫到用完最后的力气………………”
封赤练换了一身新的衣服,在熏炉边烤了烤袖口,待在她桌上的蛇游过来,闻着香料的气味打了个喷嚏。韩卢从窗中翻入,单膝跪地:“主人。
“按照您的吩咐,韩卢放走了那个寒魁使节,今日午后,他们的马车悄悄出城了。”
封赤练唔了一声:“那个使节看起来神态怎样?”
韩卢困惑地歪了一下头,封赤练却像是随口一问,并没等他回答。
她走到御书案前,拆开一封信。
在寒魁使节来后不久,许衡之的第二封信就到了。出使中原寒魁可能派出的正使只有几个,无一不是中年以上的人,然而这次却是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青年。
况且探子送回消息,这一次正使出发没有当众送别,也说明他的身份对寒魁各部都需要保密,这样推论下来,他是什么人似乎不难猜到。
封赤练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饶有兴味地盯着上面一枚玛瑙的铃铛。
不知道这位暴怒的王太子回去之后,会干出什么冒进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向他的父亲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
或许这枚铃铛能再戴在他身上的时候,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