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赤练轻轻戳了戳阿迦的脸,他发出一连串小狗甩毛一样噗呜噗呜的声音。
“把我放下,不然算你劫持御驾。”
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闪了闪,他乖乖靠在墙边把封赤练放了下来。
阿迦是在那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冒出来的,他披着一件酱红色的毡斗篷,手腕上戴着两对叮叮当当的铜镯子,不太像小狗,像系上铃铛的笨猫。杜玉颇把聂云间挡远的时候他刚好从墙上探出头来,叮叮当当地晃着手让封赤练看过来。
封赤练看一眼他,他就摇着看不见的尾巴俯冲下墙,叼着她就跑。
她和他一起翻了两面墙,从街巷这一头窜到那一头,少年人的身体像是骨头空心一样又轻又韧,穿过人群像月光穿过林荫,一眨眼就把“夫子”和“表哥”抛了个没影。
看着眼前呼哧呼哧喘气表情还挺得意的小狗,封赤练忍了忍,没敲他。
“你过来,”她说,“我摸摸你的脖子。”
阿迦乖乖低头,把脖子伸给她,等她手落上去才想起来问:“陛下......呃,为什么摸我脖子?”
“摸一摸哪里适合下刀,”封赤练说,“今天晚上干的事情又够你脑袋落地一次。”
阿迦噫了一声,抖抖肩膀想把脖子抽回来,想了想还是没动。
“反正现在它可以掉在地上又长回去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也行。”
封赤练捏捏他的后颈肉,他就咕地一声闭嘴了几秒,很短的几秒。
“你不在谢卿身边待着,跑过来打扰我做什么?”
封赤练找了个地方坐下,阿迦也很没规矩地挨着她坐了,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好像还想被捏捏。师父的大耳刮子和“勇敢小狗率先享受”在脑袋里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师父更胜一筹。
“我跟干娘说想出来玩,干娘给我塞了两个角儿就把我轰出来了,说我闹得她头疼耽误她办公。我沿着墙走,就看到您了......”
他啪嗒啪嗒眨眨眼:“那两个人肯定也吵得您头疼,所以??”
所以拽起皇帝就跑,是吧?
阿迦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搓搓脸,挡住脸上的表情。这么跑了一段路之后他们两个都离街市远了,反而离放灯的桥近了点,远处不断有星星点点的光升上高空,它们落下的橘色影子浮在水中,被放出去的河灯搅碎。
小狗看着看着就开始直眼,跑过去不多时抱了两个没点燃的灯回来,他左手的铜镯子少了一个,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缺心眼到拿一个铜镯就换两个灯。阿迦怀里抱着一个,另一个双手捧给封赤练,封赤练接了,看他好像也想把第二个塞给
她。
“做什么?”她问。
“给陛下许愿!”他说,“这个写上愿望点亮了放到天上去,神仙就看到了。
封赤练笑了一下:“他们不管皇帝,你许着玩吧。”
阿迦拍拍斗篷坐下,摇头:“我不许,中原的神仙不管我,我得回敖火那里去,用羊油点一千盏灯......”
封赤练看着他的脸,忽然把手中那盏灯往前伸了伸。
“点一个试一试,天神不管,说不定我会管。”
街上的灯光明明暗暗,不时有升起的灯掠过两人头顶,阿迦愣住,再看封赤练时她已经不再微笑了。四周那么暗,陛下的脸颊也模糊不清,只有眼睛微微亮起,好像一团金红的火苗在瞳珠中飞旋。他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慢慢把手合十起来,曲
一膝跪了下来。
“阿迦什么愿望都可以许吗?”
“要看我的心情。”封赤练说,“以及我有多喜欢你。”
他闭了一下眼睛,好像在下定决心:“......那我有一个问题。”
“......陛下,您是凡人吗?”
那位面颊不清,双眼明亮的圣人笑了一下。
她微微前倾身体,捧住了阿迦的脸颊,微凉的手指轻轻叩着他的颈脉。
“朕是天子,”封赤练说,“怎么会是凡人?"
阿迦的呼吸顿了一下,摇头:“不是那个,就是,陛下就算抛开天子不论,也不是凡人。”
抚摸他颈脉的手指变成指甲的轻柔剐蹭:“你不该问这个问题。如果你说对了,那你会因为知道了秘密而死,如果你说错了,你会因为揣度皇帝而死。
他的睫毛颤颤,眼神垂落下去小声咕噜:“您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我是哑巴也死掉了。您喜欢我的话,肯定还会让我活一会。”
感觉到封赤练没有收紧手指,他慢吞吞地说了下去:“在我们那里,有许多神,有一位神喜欢信者点燃香灯,每当有求的人点灯,?的脸就从火光中露出来。每一个信者看到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脸,阿妈看见孩子,年轻人看到情人。”
“我去看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像个瞎子一样。那里的僧人告诉我,我不能再看了。?因为仁慈才把信众喜欢的脸给他们看,?不对我仁慈,所以我不能皈依,也不能看。”
“我被卖到这里六年,很多事已经忘掉,但有时还想起不喜欢我的神。中原的神和?不一样,中原的神都穿着金衣,吃下去钱,不吐出来什么,也不给信众什么。”
“但是,我觉得陛下......”
他咬了一下嘴唇,好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我觉得陛下,好像也是神,是会给信众回应的神。”
“陛下有各种各样的样子,那些样子不是要给他们看,而是他们想看,陛下才赐给他们。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我看着他们朝拜神时,就能感觉到神什么都知道。我看着陛下的时候,也觉得陛下......什么都知道,像神一样知道。”
他慢慢地停下了,有些困惑地眨眼,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封赤练手中的那盏灯缓缓地亮了起来。它像是一枚魂魄一样悬在半空,散发出微微的光亮。在光之外细小的影子蠕动着,蛇影轻柔地缠上少年人的腰肢。
“你想要一个回答吗?”封赤练说。
“我想要您对我仁慈。”阿迦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神不对我仁慈.......您会吗?”
那缠住他腰的蛇缓缓收紧了身躯,有黑影攀上他的肩膀,绕上他的手臂,阿迦终于察觉到了一点异样,他的手指轻抓着,但没有挣扎。
“我会,”封赤练说,“所以??”
被点燃的灯开始上升,光芒照到蛇影,它们纷纷消弭不见。封赤练被这暖洋洋的灯光照亮,她现在不再是形容模糊的神,而又变回人间的少年帝王。
“??所以我不会回答你。”她说,“你还得好好活一阵子呢,小狗。”
这么说话间,封赤练拿起了第二盏没点燃的灯。
“这回许一个现实一点的愿望,”她说,“不然我就吃了你。”
阿迦还在咀嚼着刚刚封赤练的话是什么意思,灯就已经递到了他眼前,明明暗暗的灯火在他金色的发丝上流动,一片缎子一样的光。阿迦犹豫了一下,声音开始逐渐变低。
"ABAE......"
能?
“能献给您一个吻吗?”
那灯向上升了一点,碰碰他的额头,灯的主人不置可否,带着一点笑看着眼前半跪的小狗。他小心地俯下身,把额头贴在封赤练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虔诚地亲了亲她的指尖。
敖火人总是要皈依神的,许多人选择皈依自己第一次生病后去祈求病痊愈的神。阿迦生病时谁也没有求,如果说欠命,他大概也只欠这位陛下的。就像师父提醒他的那样,他也要偿还她。
柔软的嘴唇在她的指尖一触即分,阿迦仰起脸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封赤练仍旧没什么表情,直到他挪动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她才又捏捏他的后颈,把他拉过来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你应该庆幸你祈求了我的仁慈。”
“小狗。”
灯落下之后,夜色格外黑。
杜玉颇回府已经是深夜,院子里一片寂寥,连门房通传的都已经睡下。从杜家分出来之后他寻了个地段有些偏的小院,置办院子就花去不少钱,守院人手的就只能说是凑合。
他没叫醒谁,自己脱了大氅拍干上面露水,进书房想点起熏笼来。
火递进炭里,还没有烧就突然熄灭。他蹙眉看着炭火上冒出的缕缕白烟,抬头望向笼对面的窗户。
一个影子站在那里。
影子极黑,看不出身形,戴黑帽帷的斗笠遮住了全部形容。他不再点火,随手把斗篷扔在一边:“送信还不够,还得您亲自来?”
那个影子向前靠了两步,身上的黑披风在地面沙沙作响。“信,你没有回,”她说,“主人对你不太高兴。”
那是个有些低的女声,带着微微的沙哑,听不出年龄几何。杜玉颇冷笑一声,从她面前走开:“圣人让人盯着我呢,您家主人不知道吗?这时候我有点什么动作她就能察觉。”
那个黑斗笠黑衣的女人没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主人让你安排进举子的人,你安排好了?”
杜玉颇嗯了一声,踱到案前,那上面放着一个素色的瓶子,瓶里梅花开得正好:“正好你来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家主人谈谈。圣人不是你们说的质弱少女,侍奉她比说起来要难得多。你们许给我的东西不够,我还要别的。
啪。熏炉中突然冒出一个火旋。杜玉颇回头,那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他身后。
“太贪心会火烧身,”她说,“主人登基,许你位,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就一点,”杜玉颇轻轻捏了捏手指,“很少一点,你家主人不会舍不得的。”
“我想要......”
“现在的那位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