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的南方在下冬雨,国土的北方暴雪刚刚止息。
毡帐里的炭火熊熊地燃烧着,热得让人烦躁,外面的仆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帐篷周围点燃草药,于是整个大帐就笼罩在一股虚无的烟气中。
拉涅沙目不斜视地穿过烟气,走进了帐篷。
歪躺在毯子上的青年人立刻蹿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披上皮袍子系紧,一边瞪她。“我又不是聋子,”苏里孜说,“你进来不会先说一声吗?”
“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拉涅沙没看他,“你怕我看什么?你不是聋子,但是傻子。明明说自己得了寒症,却脱得剥皮狗一样躺在这里。”
苏里孜又瞪了她一眼:“寒热症, 我被外面那堆烧草药的熏得半熟了,不脱两件衣服就成烤羊了。”
拉涅沙没说话,她脱掉皮袍坐下,冷冷地盯着他,盯得他背过身去。
苏里确实是病了。
他的马车跟着暴雪的尾巴回了寒魁,敦古把他从车上扶下来时他忽然头重脚轻,然后就一头栽进了雪里。
医生说他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感染了风寒,队伍里立刻有人愤愤不平地嚷嚷中原人暗害太子,纵火焚烧客舍,太子必定是在那时候受惊的。
还没嚷嚷完, 躺在狼皮褥子上的苏里孜就一骨碌爬起来,愤怒地叫他闭嘴。
“我不过是归来心切,冒雪多走了一阵子,中原人的把戏岂能吓到我?”
他吼完就倒回去,不住地咳嗽,被吼的那人闭上嘴,看着是信了,正在反思自己乱说话。
对呀!太子怎么可能被火吓到呢!即使那之后走失了两日,回来时也没受伤呀?他是能独自在有狼的草原上游猎过夜的人,区区中原的京城何至于吓病他?
但苏里孜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火,不是狼。
他遇到了一个妖女。
穿过胸前的那两枚玉珥早就被他咬牙切齿地取下来了,他盯着它,忍了又忍才没有摔个稀碎。他要留着它们,见证他有朝一日向中原复仇,把它再挂在那个妖女身上的什么地方。
苏里孜攥着玉珥,对天对地连发了好几个誓,才悄悄把人赶出去,给因为穿孔而红肿的皮肉上药。按道理取下针之后过不了几天它就应该愈合,可不知为何那小孔就是不好,甚至隐隐有肿得更厉害的倾向。
带着这难堪的伤穿厚衣服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每当它们无意间蹭到里衣,就有一阵过电般难以忍受的怪异感直直地从苏里孜的尾椎窜上后颈,几息内就让他忽然回到那个阴暗的刑室,噙着冰冷的异物浑身战栗,拼命忍住不要在下一鞭抽在玉珠链上时哀叫出声。
越是不想,这些记忆就越鲜明,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更可怕的是,很快他就发现,即使他用最柔软的布料把那伤处裹了,又披上从中原买来的轻薄丝绸袍子,折磨他的记忆还是时时造访,简直让他没法好好穿衣服。哪怕是衣袍在肌肤上最轻柔的摩擦,都会让苏里孜联想到她漫不经心踏过他肌肤
的指腹,她的手像是蛇一样又软又凉,拿起鞭子时却残酷得像是恶鬼。
他已经回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悲鸣,痛苦和欢愉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
那个恶鬼!那个妖女!荒淫无耻的女人!她给他下了什么阴毒的恶咒,让他成了这副样子!
苏里孜在心里咒骂,又把袍子裹严了点,忍受着胸前的不适,努力不让拉涅沙看出端倪。
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拉涅沙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和谈没个结果?”她说。
瞪着她的苏里孜就把眼睛移开了,恼恨又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原本和谈失败即刻开战,顺便用失败来证明她预言不准的计划没什么问题,谁知道在他回来的路上突然就落了白灾?现在开战反而不是那么好的事情了,说不定他还要被她反将一军
办事不力。
这么想着,苏里孜轻哼了一声:“中原人都放火了,我和她们谈什么?"
“最近部族里疫病起了,”拉涅沙说,“父亲把边境的苍?骑兵召回来了些,只留精锐在那里,我看他未必想打,若是能和谈,在边境再和谈一次吧。”
是是是,苏里孜在心里冷笑,这次肯定要换你去,你谈成了正好成就了你的名声,功劳也是你的。都是凤凰的孩子,瓦格鄂丽怎么就那么偏心你呢。
“你这话不用跟我说。”他又躺下了,“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你要病着去和谈?”
躺在毯子上的青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像见鬼一样盯着自己妹妹的脸:“我去?难道不是你去吗?”
拉涅沙不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忽然露出一个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冷嘲的微笑。
“我又不是太子。”她说。
下雪冷,不止冷寒魁,也冷边境。
廪吏先押了两车炭过来,引得在寒风中冻手冻脚的站岗军士频频探头,一脸艳羡。正好他所在那一什的什长走过来,活动一下腿关节,啪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看什么看!”他说,“轮得着咱们吗!将军都烧着柴草呢!”
被踹的那个嗷一声,揉揉屁股不敢说话,心里蛐蛐什长自己冻得来气,找他们这些士兵发。但蛐蛐什长归蛐蛐什长,将军他是不蛐蛐的。
因为她真的跟他们一样挨着冻。
帐篷里点了个火盆,里面乱七八糟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怪味。身穿轻甲,裹着披风的副将掀开将军帐的帘门,躲了一会烟气才进去。
坐在上首的女人压着手里的舆图,一直到来人进来才抬头。
“你来了,狐狸。”她招呼一声,又低头继续看。
“嗯,”被叫“狐狸”的那个副将应了一声,“我预备一会去找个文官打一顿。”
看舆图那个立马不看了:“你发什么疯?”
“狐狸”没说话,用脚轻轻踢了踢不怎么烧的火盆。
“咱们的炭火和柴草都不足额。”她说。
“狐狸”全名是左狐,三十来岁,有张略显苍白的脸。薄唇,细眉,眼的上缘又锐又挑,不像狐狸,像头母狼。坐在上首的将军虎请反而稍微年轻她一点,只有二十七八。
虎请是南边少数民族的面孔,不是说骨相,不是说五官,是说她一边眼下如同虎皮一样的墨色纹身。
这片纹身让她在寒魁草原留下了许多不太好的传说,有侥幸从她手下逃生的寒魁人说她是虎的妖魔,要一直吃人才能维持这副女人的皮囊,若是几日不食人,她脸上那块纹身就会越长越大,最后整张脸都会变成斑斓虎首。
有营里的士兵真信了,悄声地打听自家将军是不是真会变成老虎,结果自然是被听到风声的左狐一顿暴揍。
现在这头念作猫*的老虎正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走下来,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把火盆拨弄回原位。
“再挺挺吧,”她说,“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重要的是京中派来的那位使君。”
左狐闭了闭眼睛,叹出一口气。
虎诘是沈宙手下三个将军里唯一一个不是中原人的,虽然她的血统和寒魁八竿子打不着,但其他两个人对她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和忌惮,即使沈宙遗言里说一旦她有不测,就让虎诘代领她的位置,余下两个人还是不服她,如今整个安
朔军营可以说彻底裂成了三部分。
这不能怪她,哪个军营连续没了大将军和上将军都不可能落了好。
许衡之刚到这里的时候,其余两个人都对他带着点朦胧的希望。沈宙年轻,并没真正给自己培养过接班人,虎诘军功压着其余两个人,但势力并不那么强悍。
如今虽然沈宙说让虎请代她的位置,可她和她妈毕竟都已经死了,大将军上将军如何任命还得看朝廷??说不定就是看这位派来的使君怎么想。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位使君软硬不吃,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示好和贿赂的意思,似乎也并不向上奏报推举合适的人选。原本存在的希望就逐渐熄灭下去,对他的态度也从看升官的捷径变成了看被朝廷排挤出来的边缘人。
到了寒魁想建立场,和中原和谈的消息传来,许衡之就更不受待见了。
虎诘之外的两个人都不太希望和谈,榷场一建立少说要有个三五年不打仗,不打仗人事就很难变动,说不定就要直接按照沈大将军的遗言来,直接把虎请保送到上面那个位置去。
平时两个人和她的关系就不好,到时候她成了上司,那岂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要是在边境和谈,许衡之肯定是那个对接的使节,提前把他逼走,那谈判十有八九就进行不下去。仗该打打,大家该升官升官。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么干的,至少这三个人里的那个男将军是这么干的。他出身最高,在平朔军的功曹和粮官里都有些关系,稍微动动手脚就能扣许衡之些炭火,短他些吃用。
问就是这是边地不比中原,您待不下去就趁早回京。
虎诘很快表明态度,把许衡之划到了自己管的地方,于是矛头从许衡之身上转移到了虎诘身上。那个世家出身的将军料定虎请就是要保和谈然后上位,指不定已经和许衡之达成了什么约定,故而变本加厉地为难她。她扛着这越来越严苛的排
挤,尽可能地让他在这里待得安稳些。
“再挺挺,”左狐没什么表情,“挺到什么时候?将军带兵的时候没这么老好人。已经有人伸手拔你的胡子了。”
“这要是带兵我现在就出去把他们都砍了。但这不是,我也没长胡子。”虎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帐篷门,左狐会意,去门边确认无人。
“许使君不能现在就走,”她说,“我也得尽量不和任何人起冲突。当初沈大将军战蹊跷得很,我总觉得这军营里一定有人有问题。许使君说他在查,在他查出来之前,谁都不许打草惊蛇。这件事必须经由他的手,上达天听才最保险。”
左狐瞥了她一眼,冷哼着去火盆前烤手:“没蛇可惊,老虎和狐狸都快冻死了,哪里来的蛇。咱们冻得像三孙女一样,其他两边都做起生意来了。”
虎诘原本回了位置,听到这话愣了愣,又站起身。
“什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