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连着落了两场雪,瓦上白茫茫的一片,几日不化。
天不亮就拾掇整齐冒着寒风去上朝在这个时候就变得很考验人,好在大朝会圣人在南门外设了赐汤的地方,站在风里等着上朝的时候还能从内官手里接一碗热水喝下去暖暖。
手里捧着暖身的东西,话就难免多起来。
相熟的官员凑在一起,寻个避风的地方闲聊两句。聊的内容肯定不沾梁也不沾杜??谁知道刚刚走过身边的是不是梁家的学生杜家的外甥?回头哪句话说错再被人记恨上,不如浅浅聊聊近来京中的琐碎事情。
??听说了吗,这一阵子京畿京中东西都贵了不少,比往日年关高出能有两三成,真是古怪。
??这有什么好古怪,你昏了头算不清日子不成,转过年来就是春闱,这时候考生已经有进京的了!
??哎呀哎呀,要说也巧,这不正赶上朝中有些变动,不知道这群学子有哪一个能有这个运气,解了褐就?朝谋个大前程。
春闱和之后的殿试都不糊名, 说是运气, 里面不可说的东西很多,说话的人闭了嘴,用眼睛指指远处的梁知吾。
其他人会意,也慢慢闭上嘴不说了。杜家式微,梁党正盛,明年的科举大概要全都攥在右相手里了吧。
没说出来的东西被风一吹就随着水汽散开,发热水的内官略略一掀眼皮,不动声色地在手里记一下什么,又赶快塞进袖子里去。
蛇在桌上游动,把几张内官递上来的纸条从桌角到封赤练的手心里,封赤练略看一眼就折起来投入熏炉中烧了。
时至年末,她要看的东西越来越多,各地长官开始向上奏报一年来的政绩,六部也事无大小总喜欢上书问一问,没用的事都堆在她眼前,有用的事反而一句也不提,礼部已经开始准备起来明年的春闱,但谁也没有凑到她这位小圣人面前跟她说
一嘴。
自然,就算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科举仍旧能办得顺顺当当,毫无纰漏,可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件事呢?
是谁抖开障眼的纱,轻轻向她眼前一覆?
封赤练冷冷盯着眼前熏炉升起的烟,半晌收回目光又翻开一本奏折。
喔,这不是废话了,许衡之送信回来了。
她没预料他信送得这么快,虽然这人不是个简单的教书夫子,但毕竟身属文官序列,初来乍到军营里想要摸清底细不那么容易。
这封信也的确没提她要他探查的事情,事实上,它是跟着一封国书回来的。
一封来自寒魁的国书。
那封国书盛放在香木的盒子里,精致又文雅,里面的措辞也学着中原写得彬彬有礼。
国书里先一本正经地悼了一下去世已经半年的先帝,又感叹了一下沈上将军正值壮年病故,然后拐弯抹角地把要说的话抛了出来??寒魁与中原时战时和,不利生民,早在你们前任皇帝在位时两边就有了和谈建立场的意思,谁知道仓促之
间神器更迭,这事情就断下了。如今岁末将至,我们想派人前去觐见皇帝,顺便把榷场再拾起来。
这话一点毛都没有病,可有礼貌可真诚,还特地说了是他们来拜见,不是双方在边界上支个摊子谈。
可问题是,为什么要在谈榷场这件事前面,用这么长的笔墨强调一遍“你妈没了,你家最能打的大将也没了”这种话呢?
国书的信息量就这么多,许衡之寄回来的信也短。信里提到如今边境失上将军,大将军,军政分握在沈宙手下三将手中。虽然沈宙战死前曾留信任命三人中名为虎诘的将领继承位置,但她似乎并不很能服众。
“自沈家两将殁后,寒魁率兵横于边界,此番榷场和谈,臣恐来者不怀善意。”
封赤练把信折了塞进盒子里,按按眉心。一边的于奉了热牛乳上来,担忧地看着少女略带疲倦的脸色。
“陛下可是在为什么事忧心吗?要小人为陛下准备软垫炭火,去歇一歇吗?”
封赤练闭上眼睛又睁开,望着屋顶出神,突然很轻快地接了一句。
“不,??,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你说啊,要是寒魁派了一个使者过来,然后从天上掉下一条大蛇,一口把那个使者吃了,他们会不会痛快一些,直接派兵和这里打起来呢?”
冻结的河水在平原上蜿蜒。像是一条游动的白蛇。
马车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头戴彩色小皮帽,留着短短黄胡子的男人探出头来看了看,又把头缩回去。
“我的小主人,”他小声说,“天快要黑了,前面好像有一片避风的山坡,我叫他们把马车停下,为您搭起帐篷来吧。”
“不必,”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看看窗外,“再拖延,我们明年夏天也赶不到女帝的皇都里去。”
说话的青年人很年轻,猩红的呢绒斗篷里罩着雪白的左衽束袖袍。绲着毛皮的领口边缘下绣出精细的图腾。那是一只生着爪子与锐喙的美丽大鸟,有金灿灿的羽毛和好像烧起来一样的尾羽。
瓦格鄂丽,寒魁的凤凰,神鹰,太阳。
被茸茸的毛皮簇拥着的那张脸只有二十出头,鼻梁高挺,浓密而长的睫毛让那张脸显得有些温柔得近乎腼腆,可当他的睫毛翕动着扬起时,那之下金色的瞳珠就冲淡了这种柔软感,显出尖锐的冷意来。
“还有,敦古,”他说,“不要再称我小主人,我现在只是使团的正使。”
“是的,是的,”敦古说,“稍后小人会为您敲打一遍其他人,我的......哦,正使大人。”
青年的态度很和蔼,但敦古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不能犯错了,如果让中原的人们知道王太子亲自作为使节来到了这里,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麻烦来。他低眉顺眼地望了一眼主人太阳之子一样俊美的面孔,心中生出了淡淡的忧愁。
为什么小主人一定要亲自来这里?
太子苏里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为什么非得来这里?
都怪拉涅沙,都怪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妹妹!
父王原本没打算提榷场的事情,中原新上位的女帝比拉涅沙年龄都小,身边没有一个她父母留下辅佐她的老臣,边疆那个神憎鬼厌的大将也刚刚因为死了孩子而悲伤过度病重去世,这是攻打中原的好机会。
可是拉涅沙说瓦格丽给了她启示,中原现在有不寻常的吉兆,直接作战或许会有意外。自从母后死后,大祭的身份就由拉涅沙暂代,她说的话连父王都得认真考虑。
原本苏里孜不明白为什么拉涅沙要阻碍父王发兵,直到她提出想作为使者出使中原,他才恍然大悟。
她藏着些不好说的心思!
寒魁的王与后共同执政,分管地上与天上的事情,每一位后都是大祭,传递神的旨意。
自从几年前母后去世,父王宣布不再立后,拉涅沙就暂代了大祭的位置。
随着她越来越得民心,他知道即使自己继位也不可能把她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了。
的确有寒魁贵族会与血亲结合,但他从未想过要自己的妹妹,她也绝不会想嫁给他。他曾经许诺给她草场,奴仆,最高贵的位置,但这个冷硬的女孩只是笑了一笑。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他非得撕开她的喉咙,或者被她撕开喉咙不可,寒魁也曾经有过女王。
这次出使如果是她前去,并成功完成了任务,她的声望肯定会被继续抬高,等到父王崩逝的那天,谁知道她会借着瓦格鄂丽的口说出什么怪话。就算不这样,她难道不会通敌吗?那位小女帝说不定就会和她做什么交易。
于是他截断了她的请求,抢先表示自己愿意出使,去中原看看虚实。
在说出这话之前苏里还有些希望,他希望父王愤怒地斥责他作为王储不该产生这样的念头,毕竟王储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如果他出了问题将会摇撼整个国家。
可是父王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了他一阵,然后重重地把那只惯于挥刀的手拍在他的肩上。
“去吧,我的儿子。”他说,“让她们所有人都向你低头。”
这时候苏里就知道了,父亲心目中已经有一个他的“保险”。这位太阳之子,凤凰王储恭敬地低下头去,掩盖住眼中的残酷。
他不能让这场和谈成功!不仅如此,他还要率领寒魁的军队踏入中原,令那位小女帝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凤凰的尾羽下。
到那个时候他自然有人愿意出来帮他指证拉涅沙阻止征战是别有心思,她传递的神意失真后也不会有人再簇拥她。
到那时,他或许可以要一个中原的皇女作为王后或者王妃,全看她是不是足够讨人喜欢。而大祭的位置他也能借此机会收回手中,毕竟异族怎么能做祭祀呢?
或许,他还能做得更多,把那个小女孩从北边驱逐到南边,甚至把她拉上马背,带回草原。如果是女帝,他是愿意给她一个后位的,就算是出于尊重也愿意。
在天空中飞行的瓦格鄂丽向西边沉下去了,苏里孜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冻河,有那么几秒突然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暮色照在它雪白的冰面上,让它显得像是一条赤红的蛇。这条巨大的,望不见首尾的蛇盘曲起来,好像要把他们囚困其中。
还是应该谨慎些。苏里孜想。
这毕竟是广袤的中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