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天寒,将至年关。
圣人对后宫的赏赐接连不断,看得一干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封赤练后宫空悬,这些赏自然都是冲着封辰钰去的,可问题是谁家皇女住在北宫?谁家皇女暂代中宫之事?陛下您小人家这是养姐姐呢还是养君后呢?
这话没地方问。问多了有可能触怒天颜导致掉头就走。
乔双成被历练了这小半年已经很处变不惊,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压力过大找个没人的地方兔兔大哭,但至少哭完了之后该把那些捕风捉影的人捉去该打板子就打板子,该打发出宫就打发出宫,几次被于缜称赞颇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见过年轻于续的老人们纷纷噤声,直言兔兔好,兔兔好,兔兔特别好。
其实封赤练赐下的东西封辰钰很少用,她双目失明之后只佩最简单的首饰,胃口也小,赐食常常只是尝上一口就递给乔双成吃。乔双成一边抽抽搭搭“您瘦了我胖了陛下会把我剥皮作围脖的”一边劝她再吃两口,但总是没什么效果。
这几天里,封辰钰唯一从乔双成手里认真接过并留下的,是一个从西北捎回来的木匣子。
匣子做得不太精美,一路风尘仆仆带回来连漆上都蒙了尘,里面装的东西也寻常:一封信,一串风铃,两盒胭脂。
风铃非金非玉,是河滩上的缠丝玛瑙,每一颗都用皮子细细抛过,但打孔的人手艺生涩,大概值不了很多钱。信笺用的纸很贵重,信封却配不上纸,有点捉襟见肘的寒伧。
整个匣子里唯一值钱的可能是两盒胭脂,盒子是嵌了银丝的骨片拼成,镶着松石珠。乔双成从她手里接过胭脂在手背上晕开,轻轻拍在封辰钰的脸上,一边替她装饰一边笑:“殿下,这胭脂真好。光论颜色不说,这个膏脂匀在脸上,冬风烈了也
不皲肌肤,小人听说这样小小的一盏,放在京中卖给郎君娘子们,要近万钱呢。”
封辰钰听着她说,只是很浅地苦笑一下。兔兔吐吐舌头,也不敢说了。
“把信读给我听吧。”她说。
信是许衡之寄来的,内容一板一眼,讲的多半是在西北的琐事。他说军政虽因大将军骤然离世有些混乱,但抵御寒魁不成问题,他说西北人惯用皮帐,巧设通风之处,在里面烧炭不生炭毒,他说此地物,只有赤支山下的匠人做的胭脂很好,
进献殿下。
信里细细碎碎地说了好多,却好像总有一句话咬着说不出来,最后写到尽头仓促截笔,只有一句“臣万事皆好,殿下切保重自身”。
乔双成念完信就开始兔兔咕噜:“许使君此去辛苦,但西北虽然苦寒,到底也不会苦了京官呢。殿下拿了信,也能宽宽心了。”
封辰钰不答,接过信纸摸索着抹平,指腹擦过它稍微有些卷曲的边角。
“老师的手已经裂了,”她说,“写字时连纸都刮伤了。
兔兔赶紧闭嘴,左顾右盼假装自己很忙,顾盼了一会才想起殿下看不见,就悄悄停下。她从封辰钰手中接过信,犹犹豫豫还是说出来:“殿下,小人脑袋笨,想不明白。您似乎颇为不喜许使君,可是他......他好像也没做什么错事。”
封辰钰慢慢向着桌子趴下去:“我没有不喜他。”
“可那日他在花园里哭得厉害,不是您斥责了他吗?"
五皇女闭上眼睛,把头埋在手臂里,乔双成听到很轻很轻的声音传过来,仿佛被埋在碳下的一点余火。
“我只是想不明白。”她说。
想不明白我已是一步死棋,为什么他还要把心力投在我身上。
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竭尽心力想证明自己的诚挚,却连腿伤都把我当作稚子唬弄。
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废人,还是不是?
我的命已经攥在别人手中,他这样枉费心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蜷起身,像是只把头颅藏在羽翅下的漂亮鸟儿一样,再也不出声了。
如果这话被封赤练听到,她大概不能理解。向来只有旁人揣度神把信徒当作什么,神从来不会为自己对于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挂心。但凡人有凡人挂心的事情,神也有神的。
譬如她又见了一回鹑字辈的星官。
这回鹑尾死活不肯见她了,威胁其他两人再让他去见绛山君,?就拔了自己所有羽毛往大地上砸,一砸一个百丈的坑。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也为了天上的星官不要发量告急。这次来见她的换作了鹑火。
封赤练对拔鹑火的毛没什么兴趣,她只是一边在?流转着赤色星辉与火纹的衣袍上烤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自己是不是离完成任务不远了。
鹑尾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神君人明明很好。鹑火想。
“朝中尚有隐忧,外敌也未平,您得做完这两件事才能化龙。”
封赤练肩膀上的蛇打了个哈欠,她也很苦恼似地闭闭眼睛:“那我明天拿左脚进门为由头把梁知吾家抄了行吗?”
其实鹑尾有时候也不算大惊小怪,下次能换鹑首来吗?鹑火想。
“您不如先取得接下来一役的胜利,然后步步为营,收复几代前脱离中原掌控的五城?这样就算您平复外敌。”
封赤练的蛇不打哈欠了,连同她也很诧异地看向鹑火:“不是把寒魁打到灭国?”
鹑尾啊我有点理解你了我好想回去啊。鹑火想。
“您说笑了,另外,朝中隐忧不只是权臣。”?沉吟一下,还是把话说完,“紫微帝君突然归位,这件事恐怕不是巧合。如今国祚不稳,气数波折,即使是您继位也没有缓解,症结所在,还需您查验。”
“紫微帝君不知道谁杀了?吗?”
“你上去给我把紫微帝君喊下来。”
吴天啊大地啊黄道十二宫啊放我走吧我真的只是一只鸟啊!鹑火想。
?努力转动了一下带着赤金羽环的脖子,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岁末年终,紫微帝君?一时不能......”
封赤练轻轻动了动手,?袖子上光明温暖如火苗的羽毛就唰啦啦被薅下来一片。这鸟儿星星唰地振翅而起,拖着一连串的明光直直冲向天上,连羽毛都忘了要回去。
“??下一次叫鹑首来见绛山神君!”
飞得太快了,小鸟着火还不如小鸟尾巴好玩。
那句“叫紫微帝君下来”封赤练说得并不很认真,她鹑尾那一把羽毛也纯粹只是泄愤。向神许愿一个就是一个,两个就是两个,她原本只想解决权臣打翻寒魁,如今莫名其妙冒出第三件事,但凡鹑火不是星星是个凡人,?现在应该就只剩下半
截在地上了。
不过泄愤归泄愤,坐在这个位置上她也能感觉到这里除了权臣,除了外患,还有一股更隐秘也更危险的力量。
杜家到底还不到篡位的时候,她们没必要派韩卢刺杀皇女,连红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梁知吾与聂云间都不在被怀疑的范围内。那股力量把握着整个王朝的秘辛,寻求军权,时刻准备踹掉皇帝上位。如果紫微帝君的归位不是意外,这里面或许还
有这股力量的手笔。
权臣不重要,战争不重要,隐藏在帘幕之下的那个东西才重要。或许真该叫紫微帝君下来一趟。
冬天京城少雨,天就格外高远澄澈一些,满天星斗像是敲碎了的琉璃碴子,一闪一闪扎人眼睛。
御花园里的人早早被清了出去,有磨磨蹭蹭不知道快走的,就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祥瑞白马照着屁股踹个两脚。
封赤练披衣着赤玉站在花园里,慢慢撕开自己这个少女的身形。绛山君如伏峦般的蛇躯舒展开来,她双手捧玉向天三击,风声骤烈,撼人心神的吟唱声从大地升向高空。
三击无果复三击,吟唱声越来越急迫,守在一边的白马瑟瑟地跪下,海东青把头颅藏进翅膀里,随着风把周遭的一切刮得雪白,一个身影慢慢从风暴正中现身。
?服乌紫,两袖上有金与青的星斗纹路,手捧玉玺,九枚小星连缀穿在一处,斜斜系在?的腰上。那张面孔因为狂风而模糊,只让人觉得威严得不能直视。绛山君平视着这张脸,它就终于显出轮廓。
浓眉星目,眉眼英朗,二十几岁的皇太女睫羽微动,仿佛刚刚醒来一样对着绛山君投下一瞥。
“你这长得和六皇女这副皮囊也不像啊。”她懒洋洋地说。
紫微帝君似乎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我都叫你下来了,你就不要矜持了吧?”她说,“鹑尾鹑火对我说了你死另有原因,不如告诉我,我也好便宜行事。”
那九枚系在?腰上的小星落下来,环绕着绛山君盘旋,合成一个一个复杂的星象,她颇不耐烦地挥手把它们打散,回头看向紫微帝君。
“我不耐烦读你的星象,虽然知道你一向喜欢装哑巴,但这件事是你们有求于我。”
“你是君王的道德,我不是,不要消耗我的耐心。”
?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声音幽微得像是从高空传来。那双眼睛看着她,里面没有凡人的悲喜。
“汝之因果,吾之因果,皆系于此,皆不可说。”
绛山君在心里冷哼,星宿神身上的因果重,?这个主皇命的尤其如此,平日里连话都不说明白,生怕身上的因果坠落到他人身上。
她一个龙脉又不蹭?因果!
绛山君轻轻划拉着肩膀上小蛇的脑袋,寻思着有什么办法能撬开星星的嘴。
冷不防一边传来白马的嘶鸣,一道蹒跚的影子从花木间跑了出来。
那影子懵懵懂懂的,跑得却很急,手里的拐杖跟不上脚步,她就啪地一声绊倒在地。
没有呼痛,没有犹豫,摔倒在地的那个人抬起脸,颤声叫了一句??
“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