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弦一声如裂帛。
这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响晴天,侍奉的宫人们早早被赶了出去,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淙淙的乐声。封辰钰倚在窗边的暖阳里弹了半个时辰的琵琶,听周围没有声音了,就把拨子插回去,摸索着想起身。
旋即她感觉被什么缠住了腰,又被向座上拉回去。绛山君用尾巴圈着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为什么不弹了?”
“我刚刚听不到您的声音,以为您已经走了。”她这么说着,伸手又去拿琵琶,绛山君把她往回拖了拖,没让她继续。
“最近许衡之有给你写信吗?”
“未曾,”封辰钰说,“上一封信来已经隔月,这个月没有向回寄。他向您奏报了什么吗?”
从许衡之那里寄回来的信从来都先经过圣人的手,他写不写信圣人应该比她更清楚,封辰钰知道她是有话,就找着手安安静静蜷起来,任由绛山君把下颌压在她肩窝上。
平时无人在侧的时候圣人就是这副样子,大致还是常人的身形,但衣裙下换作蛇尾,不知道是不是龙脉也带着蛇的习性,她总喜欢绕在温暖的东西上。
她用尾尖绕着的手腕,左手轻轻转着她垂下来的发梢:“没有,这个月里一点边境的消息都没从他那里传出来。”
“但是,有别人给我送来了信。”
被转来转去的发梢在绛山君手里打了个圈:“信里说,寒魁的王太子想要求娶你作为和谈的条件,许衡之当场就掀了桌子。
她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像是蛇的嘶嘶:“这件事本来应该奏报回朝,但许衡之那边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倒是很怕我把你送出去。”
她不常用这种近乎于蛇的腔调讲话,上一次用还是封辰钰吞金触怒了她。封辰钰默了默,伸手把放在一边的琵琶拿过来抱在怀里。这幅古井无波的样子反而让圈着她的蛇神有些意外。
“你不怕吗?”“绛山君问。
“嗯,不怕,”封辰钰用拨子在弦上扫过去,“因为我是您的神使,您不会把我赐给蛮夷。"
压在她肩窝上的下颌点了点:“说得对,就该这么想。你是绛山神使,寒魁没有资格指点挑选你。”
她被绕得打卷的头发松开了,封赤练坐直,声音恢复到介于山神与少年帝王之间。
“看着是有人想背后给他一刀,”她说,“不然不会有人特地把他隐瞒的事情传回来。朕的好皇姊啊,你说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虽然这是有人想陷害他,但他心思太过活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臣不知道,”封辰钰说,“臣是您的人,他也是您的臣子,陛下有不顺心的该罚便罚。只是那写信的人拿陛下作刀,狂悖到这个地步,该拖出去剐了。”
四下无声,半晌封辰钰感觉那枚拨琵琶弦的拨子轻轻戳了戳她的眉心。
“小鸟几天不见,学会咬人了。”
啪!薄瓷的酒杯摔落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薄胎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坐在桌后的赫且凭看了一眼那青白的碎瓷,目光移动到王更铁青的脸色上。王更也不管等级上下,脸面厚薄,跨过满地碎瓷伸手就要拽监军的领子。
“如今情形,全是尔之过错!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有什么话说!”
赫且凭慢条斯理地拨开那只向着他领子去的手,把脚边的瓷片踢远了些:“将军此言差矣,这怎么就成了我的过错?”
“我劝将军做些生意积攒余财,这事没有什么错处,我劝将军收些玛瑙碎石,这事也没有什么错处。纵使寒魁骤然不收,将军之前盈余的钱也是颇可观的一笔了,为何将军要挖山取石这么大的事情不与我商量,如今出了事情倒来怪我?”
王更伸出去的手僵了僵,哼一声有些心虚地抽回去:“那寒魁收凤羽玛瑙就是个局,这事情说到底是因你而起。如今挖出来的石料无人收,军粮的亏空如何是好?到时候虎请上位,她岂能轻饶了我?”
为什么不说?自然是因为寻摸到了更好发财的路,就害怕赫且凭来分一杯羹。不仅开采石料的事情他没告诉他,收玛瑙时他也没对人说过这是赫且凭的主意,现在往他身上赖,反而不太好赖了。
赫且凭冷笑一声,拍拍衣襟站了起来:“将军变脸变得也太快,此前沈大将军一事,还是我为将军出的主意。此后将军要求财,也是我为将军指了明路,如今事情不好,将军反要赖在我的头上,我是不依的。”
当他说到“沈大将军”时,王更的脸白了白,身段不自觉也软了几分:“......咳,先生勿怪,我这是一时气急。带兵的不是文雅人,出言憨直,不是要冒犯。如今军粮亏空,石料积压在手中,这班情形如何是好?”
赫且凭睥睨着他,不动,直到他亲亲热热地站起来,又向他手里塞了点东西之后才松了口风:“将军是太憨直了些,这亏空就非得将军应下吗?”
“如今寒魁不收玛瑙的事情尚没有几个人知道,将军价贱些把石料脱手,补上亏空不也就罢了?”
王更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成!那石料靡费甚多,军中哪有人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他背过身去,听赫且凭呵呵地笑了起来:“聚米尚且成山,军中一个人拿不出,把石料凿成碎片,每个士兵都卖上那么一点,不也就拿得出了?当兵都是朝生夕死的营生,有时候赌钱也就赌没了,卖这玛瑙横竖还有个压兜的东西,他们就算亏了
钱,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话像是一股温水,刹那间就让王更放松了脊背。他笑起来,很亲热地抓住眼前人的手:“监军这是救了我一命......两命啊!待到度过此劫,王某必有厚报!”
未来的厚报远在天边,现在的厚报是拿不到手里了。
虎诘佩好了剑,出帐时已经有人给她牵了马过来。这一营中脚程最快的骑兵全都收拾停当,着甲上马。从北边刮过来的白毛风刺着每个人的脸,吹得他们脸上都带了怒气。
一刻前有军法官拎了一个士兵来请示虎话,说是这人私自买卖玛瑙,犯了军令。可巧他不是在买卖中被抓了手腕子,是寒魁突然不收玛瑙他心疼钱,窝在营中抱怨时被人发现了。
那军法官还说了什么虎请没有听清,她只是听到“寒魁不收玛瑙”就心里咯噔一声。
这之前她几次三番阻止王更都没有效果,如今寒魁突然不收玛瑙,他手底下那些人定然有人亏损,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心不能动荡,纵使两边无恩有仇,她也必须去以防万一。
战马在黑暗中焦躁地嘶鸣着。火把刚刚出了辕门,迎面就撞上了另一边的兵,林清柏手下的斥候气喘吁吁地举着令牌,一路策马疾驰几乎被北风呛死。
“哗变!”斥候咳喘着,用力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右军哗变!林将军已经带兵前往,请将军即刻驰援!”
士兵们可能真像是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也可能真会在一夕之间输掉自己全部的军饷。
但这之中总有小心翼翼地捂着那些用命换来的钱,等着寄给家中倚门盼望的家人,或者等到解甲归田后为自己置办两亩地。当这些钱被从他们手中夺走时,无异于把他们的性命切了半条下去。
第一个发现手里的玛瑙变成了破石头的士兵失声痛哭,被拽了出去。第一伙意识到自己被诓骗的士兵冲到了校场上,吆喝着要人给他们说法,这愤怒和绝望像是瘟疫一样弥散开来,霎那间就席卷了整个军营。
王更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中匆匆卷了银钱带着亲信出逃的。
天黑着,天黑得就像是厚重的油脂,他骑着马逆着军营里的火光跑,被北风左右开弓地抽耳光。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从那些士兵手里榨了百十钱,最多不过一两枚碎银子,怎么就闹到了突然哗变的地步?
林清柏是带兵来了,虎诘恐怕也在路上,这军营他是不能待了。
不要说那些想要撕了他的士兵,就说这两尊煞神听说哗变是因他而起,恐怕也没他好果子吃。
可是不待在军营他又能去哪呢?远处的山坡后再走半日就是寒魁的边境线,如果他,要是他……………?
冷风吹得王更一个哆嗦。
前面的火光又照得他第二个哆嗦。
火把照耀着马背上的铁甲,一点金色的光在马上女将军的眼睛里燃烧。
虎诘手下的骑兵刹时间张开阵形,里里外外地把王更连同身边的十余骑向中间压过去。
王更勒住马,稳定了嗓音:“那边是左军的虎将军吗?营中混入了细作,我正要去找你求援!你且前行,我去通知林将军......”
虎诘没有理他,她微微侧脸同身边那个斥候说话:“就是他侵吞军费致使今晚哗变?”
不知道那斥候说了什么,一干骑兵瞬间张开了弓。风吹得王更脸色更白了些,他一手按在刀上,一面强作镇定扬声:“虎将军!留神小人!今晚情形不明,你不要偏听偏信!”
这一次虎终于转过脸来。
“军中有变,你身为主将何故单骑出逃?折返!我与你同去!”
说是同去,她身边的骑兵又把弓抬高了些,王更脸色苍白地扫视一圈,忽然一声大吼,从备马上拽下来,冒着箭直直向虎诘冲过去。
现在折返定然是死路一条,除非逃过边界,不然今天难有善终。虎诘仓促夜行身边没有亲兵,他赌这条命或许能把她撞于马下,到时候要是能把她拖走为质,不仅能挡一挡箭,或许还能投寒魁时做个筹码。
他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被风吹冷了,冷到极致的头脑忽然有了一丝清明,赫且凭那张明暗不定的脸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呀!这人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可他没法继续想下去了,虎请手中的乌铁枪回手一扫,锵然砸在他的马首上,枪尖不收向上直挑而去,王更的视线就被甩向天空。
他又看到了红色,像是玛瑙一样的红色,像是枉死者的血一样的红色,当他坠落在轰然倒地的马身上时,虎诘收手对着他的胸口补了一枪。
血细密地渗进泥土里,躺在那里的罪魁祸首痉孪着,慢慢不再动了。
天色微明时,原本的右军已经被包围起来。哗变的规模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反而让人不敢轻易处置。
王更的首级已经被挂在杆子上,但军营里的人没有一个领情,他们不在乎这个罪魁祸首是死是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钱能不能回来。
大概是不能的。
那些被一枚一枚从他们手里掰出来的钱已经用来补军费的窟窿,写进了账目里。虽然他们是无辜者,但军营这个机器不对他们的血泪负责。
那些绝望的士兵咆哮着,血勇者站在最外围和曾经的同袍对视,懦弱的就躲在中间哭泣。林清柏狠狠地用手拍着身边的拒马:“格老子地,一个个地都不想豁命咯?”
左狐安顿好军营带兵赶过来,虎诘已经把账看过一遍,她扣起账本:“钱能先拿出来放下去吗?”
能吗?不能。钱进了军账那就是军费,改过名字之后它就属于国家,即使她虎诘是内定的下一任三军统领,也没有办法挪用军费。
晨光照在三个女将军的肩背上,每一个人都因为奔走而满背热气。左狐伸手要去夺那本账本:“我去发!到时候就说是我干的,反正我在军中不守规矩的时候多了,不欠这一次。”
“你去你就是越级加上挪用军费,死死无救。”虎诘用肩膀挡开她,“事急从权,我下手令先把钱放回去,如果追究,我担之后的责。”
“你莫得板命(你别玩命)。”林清柏向来不爱和中军的人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有过节,她从军这些年总是看虎请不顺眼,但在这个关头,她也下意识地拉了虎诘一把。
“我听不懂你说话,“虎诘稍微躲了躲,又挨了林清柏一个白眼,“但这事只能这么解决,寒魁现在就盯着我们,一旦动手镇压右军,他们肯定会趁着内乱袭营。”
“今天这事,咱们三个得豁出去一个。当初大将军点了我,今天就豁我。”
那卷账本被卷起来,虎请招呼亲兵,头也不回地从两人的视野中走出去。
拐角的阴影后,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切,赫且凭远远瞥了一眼还在喧哗躁动的军营,慢慢地向着文官帐走过去。
一面走,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银箔蜡封的信,顺手丢在道旁未熄的火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