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喝了。”
一杯清亮的茶汤被放到矮几上,桌后的人一言不发,端起来饮了半盏放下。
“用不着参汤,”谢泠说,“我打得起精神来。”
她有张很没特色的脸,像白纸上用墨线勾了轮廓,但忘记上色,眼睛鼻梁嘴唇的线条都又直又薄,摸上去像要被割出血来。
笑笑笑架着胳膊,用眼睛点点剩下的参汤。“你喝嘛,”她说,“你喝了我再告诉你为什。”
谢泠瞥她一眼,喝完了:“请说。”"
“你养的那个儿去刺杀陛下,被拿住了。”
笑笑笑慢慢踱过去,拍了拍看起来像要背过气去的谢泠的脸。
“你看,”她颇愉快地说,“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金色的卷毛小狗非常激动,以至于进门的时候差一点绊一跤。
他的头发还有点湿,但是身上的衣服经换了干燥的,整个人洋溢着暖烘烘的蓬松香气。
“阿母!”阿迦蹦蹦跳跳地扑过去,他干娘就坐在那里呢,这里是请室,收拾得很干净,她身上看着没什伤,衣服上也没有血,就是不知道为什精神头有点不。
一定是因为担心我了!阿迦乐观地想,我也担心她!
就在他要扑过去跪下来, 摇着自己看不到的小狗尾巴请她摸摸自己的头的时候,谢泠拍案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眨眼间阿迦的脸就贴在了桌子上,谢泠按着他,倒了一口气才说出话。
“养了你,我才知道我干这个杀人的活计,是有报的。”
阿迦眨眨眼,没来得及委屈地汪鸣一句,谢泠就松开他。他迷惑地爬起来时她经在案几边上跪下了。
“臣缇骑尉谢冷,”她说,“参见陛下。”
一个少女站在那里,看着不太足二十岁,身上暗赤色镶毛的斗篷罩住了身形,虽然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谢冷还是立刻明白过来她是谁。
天家的人面容都有似的地方,深夜畅行阻,连笑笑笑都微微低头的天家少女,叫能是那一位。
她跪下去的时候,封赤练正在打量她。她徐徐地走过去,身上暗红色的披风很像蛇游弋时舒张收缩的脊背。
有几秒钟这位帝王近乎于残忍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点恶劣的兴趣。她想在谢冷的身上找一特质,一吸引她的特质。
但很快这残忍就去了,变成了索然味的平和。
“卿受苦了。”她说。
“臣不敢,臣盼着能早日复职,半年不在,官署里怕是有得要整理的。”
这话要是笑笑笑说出来的,那绝对是巧言令色,但谢泠说话的表情和声线都像白水,这木着一张脸说想上班怎看怎嗔心实意。
真心实意中透出一股被仕途折磨的绝望劲来。
封赤练顿了一下:“卿怕是不了原职了。”
谢泠没反应,一边的阿迦却猛然一哆嗦,扑地一声跪下。陛下没说不杀他和干娘了!残留在身上的温暖散了一些,小狗耷拉着尾巴看向谢冷,谢泠还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木头表情。
封赤练倒没继续说,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笑笑笑轻巧如猫地蹭过来放下一把南瓜子,又轻巧如猫地蹭走。封赤练拿起一颗,在桌面上敲敲:“卿觉得是谁陷害你?”
谢泠想了想:“臣没和谁结仇过,说不是倒霉,替谁顶了罪。”
“有人怂恿卿的子刺杀朕,卿觉得是怎回事?”
谢泠声线平直:“或是以此迫杀臣,但臣不值得大动干戈,或许还有旁因。
说完这话,她瞥了一眼阿迦,补上一句:“臣养子脑有疾,陛下当作他八岁吧。”
八岁,这像是八岁吗!
啪嗒。那颗瓜子落在了桌子上,封赤练看向她:“阿迦的罪,经恕过了。不过既然说有旁因,那卿就死一次,替朕试一试接下来局势如何动吧。”
阿迦很响亮地小狗哼唧了一声,他意不是哼唧,他确实是想说点的,但看到干娘一个眼刀飞过来,没说出去的话就变成哼唧了。
“臣愿死,谢泠仍旧没什表情,也没什声音起伏,“臣死后去何处?”
小狗不哼唧了,他被他干娘这个问题吓到了。
他自己是敖火人,敖火人有敖火人的神明,他死之后是要到流淌着牛乳的河流环抱,覆盖着太阳光芒的神殿里去的,那干娘呢?
中原人说死后要到阴惨惨冷冰冰的地底下去,让人用锁链牵着,上刀山下火海地受审。金毛小狗攥起拳头,他现在经从向陛下求情变成了向天神求情,干娘也是娘呀!要是真有拿着锁链的牛头马面来抓她,他能不能从流淌着牛乳的河流里游出
来,救一救她呢?
封赤练的轻笑打断了阿迦的胡思乱想。
一枚腰牌被拎着系绳递出来,上面的是“画待诏,出宫门不用”,封赤练轻轻弹了一下它,它唰地翻了个面,丢掉伪装变成了另一副样子。腰牌像是缇骑的身份牌,但这上面什字也没刻,在头上刻了一雨燕。
“朕尚年少,朝中群党林立,连身边的执金吾都不知道是何人吓。”她说,“一事不忠,百事不用。执金吾之下的缇骑与不良人,朕都预备自己重新培养。缇骑尉谢泠这个身份会在四日后午时被处死,朕赐你此腰牌,命你为‘锦燕使’。你平日以
画待诏身份行走,收归亲信,重揽人才,待朕灭除家,你就重归朝上。”
她双举过头顶,解下那枚牌子:“锦燕使谢泠听命。”
“至于阿迦,”她说,“就押在朕这里吧,卿此后也有事要忙,不如把他交给……………”
“韩卢,出来。”
韩卢默不作声冒了个头,过去拎起金毛小狗崽就走。阿迦还没反应过来,扭来扭去地想挣脱韩卢的“干娘!干娘你别难过!阿迦得了空就去看你!”
然后,他眼看着谢泠长舒一口气,甚至露出一个微笑来。
“啊,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她说。
小狗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委屈得要哭了。
夜雨歇了,天空明澈不少,韩卢站在寝殿窗外的一棵桂树下吹风。
“谢泠没教过你不要鬼鬼祟祟从背后靠近习武的人?”他冷冷开口,阿迦就从他背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我没鬼鬼祟祟!我连脚步声都没藏呢!”他理直气壮地辩解,又乖乖低头,“师父。”
“......”韩卢扭头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你呀,陛下让我跟着你,你就是我师父。不当我师父,你要当我干爹?不行不行,我有干娘了。”
天色挺黑,他看不见韩卢的脸色,但隐约觉得对面要是和他名字一样是条狗的话,现在经预备咬人了。韩卢扬起阿迦立刻缩起脖子,那半晌没落下,韩卢叹口气,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吃吧。”他说。
油纸包里是肉干和点心,点心看着是宫造的样式,阿迦眼睛亮晶晶地捧着油纸埋头苦吃,韩卢架起胳膊看他,眼光柔和了些。
“你愿意叫我什就叫我什反正你也待不长。以后谢泠归位,你还是要到她麾下去,平时多练练功夫,多动动脑子,别往陛下身边凑。”
阿迦抽抽鼻子:“师父你不是待在陛下身边?”
韩卢又要扬起巴掌来了,阿迦赶紧缩脖子,匆忙咽下最后一口肉干。
“我在陛下身边,是我职责所在,你没有这个职责,就不要多问。”
韩卢还想说什?但寝殿中唤他的声响打断了他。“把油纸收拾了,去睡。”他说完就进了殿里,留下金毛小狗和桂花树面面觑。
阿迦把油纸上的碎末沫吃完,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之后他跟着师父要做什事?为什师父有在陛下身边的职责他就没有?刚刚他的问题还没问完师父就走了,阿迦有点睡不着。
他站在桂花树下等韩品来,等到夜雾都落下来快要变成露水,他终于因为周围太冷而站不住了。“去看一眼师父在干嘛吧,”阿迦想,“要是他忙着听陛下说话,我就不等啦。”
他蹑踟蹑脚地走到寝殿的窗前,把脸趴在韩卢刚刚翻进去的地方,殿内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少年蓝色的眼睛里,变成一块暖金色的光斑。
坐在榻上的封赤练眯了眯眼睛,身周缠绕的蛇扭动着把头转向窗户的位置。“唔......”伏在她脚踝下的那副躯开始颤抖,汗水从结实的脊背上滑落下来,忍受的闷哼变成难以压制的低吟。
像察觉到有不对,这条蜜色肌肤的猎犬挣扎着想抬起头看看四周。
封赤练把按在他眼睛上,韩卢呜咽了一声,再次低下头去。
窗外轻轻叮叮当当了一阵,然后归于寂静。桂树的影子不断摇晃,一阵才停下来。
大概是哪被吓到的小狗,逃走的时候撞了一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