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凌道人今年已是四十八岁，在漕帮勤勤恳恳做了大半辈子，很得马伏龙倚仗，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谓身经百战、城府深重，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会失态。
但在听到马伏龙那未曾设想的道路之后，还是麻了。
李白龙？引荐入帮？
……你今天被他骂傻了？
凌道人将心中的腹诽化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
马堂主也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不过我刚刚突然发现，李白龙对本帮有着奇怪的认同感和亲近感……你自己看。”
凌道人看过去。
同文局的李大人正在跟一群漕帮底层的力工吹牛逼讲荤段子。
这样的场景简直魔幻。
——他活了四五十年，见过无数的人，也见过许多装作亲民、平易近人的伪君子，那些人无论笑得多么灿烂、态度多么客气，甚至穿着粗麻布衣、吃着粗茶淡饭，可依然遮掩不住眼神深处对贱民的傲慢和轻视。
可李白龙与那些人不同。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天衣阁一套百十两银子的昂贵时装，可活灵活现的市井气质乃至污言秽语却抹平了物质上的差距。
他坐在漕工之中，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似的。
“……我确实大开眼界。”
凌道人喃喃道：“不得不说，如果找个不认识的外人来看，都会觉得他才是漕帮中人……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马伏龙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吟道：“今天我们聚众来此，他没有派兵镇压，甚至连护卫都没有安排，更没有任何慌乱。我一开始还只是觉得他很冷静，现在看来，他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敌意……”
“最关键的是，我刚刚跟他交谈过了，他对本帮抱有极大的善意、认同甚至亲近感，这一点并无作伪之处。尤其是那一句‘还可以更好’……”
马伏龙低声道：“似乎与我相合。你说，有没有可能……”
凌道人旁观者清，皱眉道：“香主，别忘了他是昭王征君，是与我们做对头的。就像我们与他并无私怨，可为了漕帮利益，便要敌对，立场不同而已，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没得选，他也没得选……”
马堂主淡然道：“如果有的选呢？”
凌道人先是一怔，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
阻止教化同文事，是漕帮的战略立场。
但完成那件事，才是大房的首要使命。
跟后者比起来，前者似乎可以稍稍让步。
“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很荒唐，也很难。”
马伏龙时刻关注左右，他们的对话都以漕帮秘法加持，那是能让帮众在狂风巨浪中保持交流通畅的技法，可在外人听来，只有意义不明的杂音。
“但云公已经定计，要在花州执行计划的第一步、以掩人耳目，那么李白龙就是干扰计划的最大变数。”
“我们无法从肉体上消灭他，因为这会引来昭王的震怒与彻查，计划就有暴露失控的风险。”
“我们难以在朝堂规则内打败他，他有多难缠，你已经看到了。”
“但是……”
马堂主瞥了一眼李白龙。
对方口沫横飞，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去买来看嘛！不好看就来砍我！去〇文书店！买《皇极战天传说》！家人们，我帮你们把价格打下来！见了陈柏棠，就报我的名字！给你们优惠！最大的优惠！”
“但是，如果能引他入帮，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因为……”
马伏龙按了按胸前，露出一丝冷笑。
“进了漕帮，再来阻碍那件事，届时收拾他的，就不是我们了，而是……”
凌道人猛醒。
他们异口同声道：“万云龙大哥！”
“若是他对本帮一点兴趣都没有，那这个计划不过是妄想，可他既然表现出如此亲近和兴趣，那想方设法把他骗进帮来，我们就是赚的。”
马伏龙目光灼灼：“况且此人当真了得，得此臂助，云公大事可图。”
凌道人作为副手，查漏补缺是他的工作，他确实觉得这个思路说得通，然而执行起来，问题却有很多。
“他跟灵御派不清不楚，又是昭王的人，况且还有张真人的传言……我们如何能说服他弃此三道，转投漕帮？”
道人苦笑道：“就算要投漕帮，三房的那位可是在百花谷常住呢，有这一层关系在，他要投也要投三房的龙头，何必舍近求远？”
——他们倒是不知道漕帮赘婿之事。
马伏龙冷冷道：“龙头没有第二个妹妹可卖了，下次大选在即，他拿什么赢？三房也得考虑一下后路。云公必是下一任龙头，何来舍近求远之说？”
“至于如何劝他放弃昭王、灵御派甚至玄元宗，选择漕帮……”
马堂主思虑一阵，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冷然：“没法劝说，那就不用劝说了，让他依然保留着现有关系和身份，同时加入漕帮……”
“——反正此事已有先例！”
凌道人大吃一惊。
这个前几年的“先例”，是漕帮众人闭口不谈的禁忌。
涉及现任龙头家族的大丑事，也是整个帮派的秘辛。
他颤声道：“这如何使得？”
马伏龙发出一声冷笑：“三房做得，大房做不得吗？不过兹事体大，我却做不了主，须得云公定夺。我把这个设想报上去，瞧他老人家如何回复。”
这还差不多。
凌道人松了一口气，点头称是。
心中却在叹息。
他妈的，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云公是你亲叔叔，你小子什么话都敢说，这提议要是我交上去的，第二天我就要登船出海了。
于是他问道：“那在此期间，还跟不跟李白龙打了？”
马伏龙答道：“这厮今天众目睽睽，答应让漕帮入场，总不能反悔。我们先把这事儿落实，接手郑修远名下的产业，注入资金，用钱砸到人心安定，然后拉拢花州文坛的其他老板们，先把架子搭起来，瞧云公如何回复。”
“他不同意这计划，我们再跟李白龙斗上一斗也不迟……”
他这样说着，又去瞧李白龙。
李知事亲自下场带货，已经派人去喊陈柏棠把书直接运过来了。
“倒是有趣……”
马堂主若有所思，沉吟道：“让具有一定声望的公众人物出面兜售某项或者某些商品，看起来效果似乎不错？你记一下。”
凌道人答应。
马伏龙看着上蹿下跳的李白龙，微微摇头。
兜售皇叔，应该是为了打破花州女频之风气，这恐怕也是教化同文战略的一环，李白龙能够迅速判明形势、以最有效的手段出击，确实了得。
只是，想利用漕帮兄弟成事、帮你宣传扩散这些书吗？
天真。
你今天费尽口水推销出去的书，我明天振臂一呼，万云龙大哥赐福之下，他们便能将这书弃之敝履。
甚至还会去把那什么〇文书店给砸了。
枉费心机啊，你对本帮的力量一无所知。
他这样想时，便瞧见李白龙远远看过来，向他招手，请他过来同乐。
这位出身百花谷的名门少侠坐在市井之徒身边，谈笑自若，与这些码头粗汉打成一片，看起来已经与他们建立了基本的友谊和交情。
见到这一幕，马伏龙微笑着走了过去。
作为云华堂堂主，他既无时间也无必要去跟普通的力工们打交道、攀交情，反正命途俨然，大家各取所需、各司其职便好。
不过既是李白龙相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对方论论交情。
于是马堂主走了过去，周围的人为他让开路，高贵的堂主很有礼貌地一一点头致谢，然后端正地坐在李白龙的身边
：“在讲什么……”
还没说完，李白龙便抓住他的胳膊，说道：“家人们，马堂主到了！我觉得云华堂也要关注漕工的精神生活嘛！所以云华堂也出一部分钱，作为买书津贴，好不好啊？家人们，这可真是我帮你们争取的福利啊！”
“……”
这家伙在说什么？
李白龙口中滔滔不绝，心中却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叼毛拴在这里了。
你要是中途跑了，我这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李局座心中冷笑。
他妈的，叫人来堵我，岂能不付出代价？
还好之前伏下了一手暗棋，找了几个马仔冒充漕帮去陌上桑放火捣乱，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发动了。
到时候吵闹起来，先定你一个领导责任，把你投进大狱，然后想方设法，先把你胸前的算命玩意儿给抠下来！
李白龙一念及此，看向马伏龙，善意一笑。
马堂主也在琢磨如何骗李白龙入局，也回以温和笑容。
而就在此时，陌上桑左近，已经换好漕工衣服的几名临时工对视一眼，擎出引火之物、冲出小巷，奔向百花谷的花州总坛。
“李白龙罪恶滔天，使花州百姓怨声载道！”
为首一人喝道：“我们漕帮好汉，今天便要教训一下这狗官！让他瞧瞧我们漕帮的威风……看招！”
点燃的火罐便从墙外丢进，几人纷纷投掷，放声叫骂。
按照计划，他们奔行半圈，吵嚷一阵，只要看到火烧起来，便可以溜之大吉，由灵御派接应他们逃离花州，就算任务完成。
然而……没听到火罐破碎、火焰烧起的声音。
几人面面相觑，突然听到风声，但见几个冰坨子从墙内砸出，晶莹剔透的冰中赫然冻着一个个装满火油的罐子，砸在地上，跳动几下，咕嘟咕嘟滚出去，发出沉闷的碰响声。
而后，清冷的声音从墙内飘然传出。
“你们是哪个分舵的？烧几炷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