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埋过李焕的长脸陈皂隶此刻出现在这里，一身黑色皂衣，身材精瘦，手按佩刀，眼露精光，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瞥两人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倒不是因为这两人。
而是这两天不知为何，他老觉得右眼皮有点跳，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左眼跳财，有眼跳....
“呸呸呸！”
他连忙往旁边淬了几口，连声说着晦气。
“陈快班，这是我喝茶的碗。”
矮个猎户低头看了一眼，忍了忍，没忍住，讪讪笑着说道。
“哦。”
陈皂隶转头，瞥他一眼，故作惊讶地说：
“所以呢？”
“啊，没事没事。”
矮个一下焉儿了回去。
陈皂隶一脸讥笑，转身正要离开，忽地瞥到高个猎户，与那双平静中隐隐带着怒火的眼神一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这眼神莫名让他觉得有点恼火。
陈皂隶停下脚步，转回来，想了想，拎起桌上的一碗茶，往里瞟了一眼，笑着说：
“这茶不错。”
矮个习惯性地露出笑容：“确实不错。”
“我是说对下等人而言。”
矮个笑容一下僵住。
下一刻，茶碗顺着陈皂隶的那只手刚刚扬起，停顿在矮个头顶，接着，向下倾倒。
哗——
橙黄色的茶水顺着缺口的杯沿汩汩漫出，不紧不慢地落在矮个头顶。
他愣了愣后，没躲，只是脑袋一低，接着闭上眼睛。
浑浊的黄色茶水在他脑门上溅出四散的水珠，矮个眼皮轻颤，一言不发。
哗啦啦——
陈皂隶却不看他，全程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高个猎户。
一碗水悠闲地倒了五息，到最后还好整以暇地晃了几晃，见茶碗下的人没有更多反应，才准备收回。
就在这时，一只蒲扇似的大手闪电般伸出来，猛地攥住皂隶手腕，捏得他根骨咯吱作响。
“够了！”
陈皂隶丝毫不意外，眼一偏斜睨着高个猎户，观赏着那张脸上的愤怒表情。
他吃痛地轻轻嘶了口气，却不慌乱，露出三分调笑意味来，慢吞吞说道：
“我可是衙门做事的，你想做什么？”
两人对视，空气中火药味无比浓厚。
几息后，高个猎户缓缓松开手，麻布袖子中露出一截粗壮小臂，上面青筋根根暴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你这样子，我可以去官府检举你！”
“噢，你是说......”
陈皂隶笑容一下收敛，平视高个猎户，嗓音发冷地道：
“你要去我姐夫刚当上县尉的那个官府里，检举我？”
一个县中，最有权的四位是最髙行政长官的县令，县令的副手县丞，主管书档案，起草文件的主簿。
以及掌管一县的军事和治安的县尉，负责维护地方秩序，捉拿罪犯。
他平日倒不是像今天这么无事生非，只是昨晚刚抄了李家，找到一把上好的大弓后献给姐夫，换得姐夫眉开眼笑，许诺他一个大好前途。
一时激动兴奋之下，陈皂隶对很多东西的忍耐度变低了。
正如刚刚高个猎户的眼神，让他感受到一种直刺心里心灵的冒犯。
仿佛被野兽盯上，他先是惧了一瞬，接着是怒火蹭然从心底冒起，几乎无法控制。
空气开始沉默，接着变得冷煞。
半晌，有人尴尬地开口：
“没有的事。”
矮个猎户抹着脸上的茶水，被茶水泡得湿漉漉的头发耷下来，看着十分滑稽。
他凑上来，挤在高个猎户和陈皂隶中间挡着，笑得很努力，说：
“陈哥，他跟您开玩笑呢，您是官府的吏，县太爷是咱们的父母官。
算下来您就是咱们的兄长大哥，哪有弟弟告兄长状的道理，对吧？”
他说着话，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背着手使劲扯高个猎户。
高个猎户不动如山，脸色愠怒不言。
“你还是明事理的嘛。”
半晌，陈皂隶温和地笑起来，抬手拍了拍矮个的脸，啪啪几声后终于尽了兴，于是转身要走。
走出一步后，他笑意不减，回头说道：
“懂事就好，不过啊，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跟我称兄道弟的。
下次要注意，知道吗？”
矮个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了，勉强咧开嘴：
“知道了，陈快班.....”
他一顿，注意到那身黑色皂衣，识趣地改口道：
“陈大人！”
陈皂隶摆摆手，快意地大笑着，踏步离开。
就在这时，他身后却忽地响起一道平静无比的嗓音：
“你怕死吗？”
“嗯？”
陈皂隶脚步一顿，缓缓转头，脸上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变成一种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大烈治国极严，不说他姐夫是县尉，就是普通小吏遭人袭击，上面也是必定追查到底，从重处理！
陈皂隶按住刀柄，缓缓拔动出一寸，金属摩擦的铿锵声响起。
同时两步而回，隔着一张桌子，陈皂隶上身凑过来，脸一侧，用耳朵缓缓靠近高个猎户。
他张嘴，轻声道：
“再说一次，我刚没听清？”
猎户腮帮子收紧，肌肉收缩，拉出铁硬的鲨状线条。
他盯着陈皂隶，一字一顿地说：
“我问你，你怕不怕....”
在他说话的同时，陈皂隶握刀的收不断上抬，佩刀出鞘，闪出冷冽的光。
“算了算了算了！”
矮个猎户猛地蹿上来，一把攥住陈皂隶的手，另一只手使劲拽高个，脸色仓惶，语气急促：
“别犯驴！没必要，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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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脸慌张，脑袋还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陈大人，我这兄弟喝多了！真喝多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冲着陈皂隶使劲笑着，脸上的茶水还没擦干净，黄浊水流顺着稀疏的眉毛往下淌，擦过眼睛，想眨又不敢眨，显出三分滑稽。
苍啷——
摩擦声中。
陈皂隶根本不看他，眼中越发寒冷，按着佩刀的手继续上抬，趋势不减。
而高个猎户平静地回望过去。
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缓慢绞紧，如同一根毛巾正从两头像中间剧烈收缩，凝聚出惊人澎湃的力量。
空气在这一刻收紧挤压，仿佛一块凝实生铁被不断锤炼打压，越发冷硬，或许下一刻就要炸开！
矮个脑门上的水陡然更多了，哗哗地流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汗。
就在陈皂隶快要拔刀出来的一瞬间，矮个瞥到远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喊起来：
“陈大人！你看那边，是不是县令大人出驾！”
陈皂隶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睛，偏头看去。
十来丈外街道尽头，一众架势肃严的马车行过，为首的大驾马车气势威严，后面跟着七八个身着灰色皂衣的快班跑动跟上。
陈皂隶眉头一皱，难不成是柳河坊那边的事惊动县太爷了？
矮个猎户见他神色，声调略略扬起：
“要是县太爷发现有命案您又不在现场，到时候问起来，对您也是麻烦事。”
陈皂隶低头，与他对视，眼神凶气不减。
矮个猎户笑得依旧谦卑，语气柔和，语速却慢了下来：
“那片儿，不是归您管么？”
几息后，蹭——
陈皂隶收刀回鞘，一声脆响。
他面无表情地迈步越过两人。
走出几步后又是一顿，陈皂隶头也不回地道：
“对了，你们两不准去那边看热闹，都给我老实滚回家去。”
他冷笑着偏过头：
“不然我会说你们妨碍公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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