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设置
书架
听书
欢迎使用听书服务

发声

  1. 小美
  2. 小宇
  3. 逍遥
  4. 软萌
  5. 小娇
  6. 米朵
  7. 博文
  8. 小童
  9. 小萌
  10. 小贤
  11. 小鹿
  12. 灵儿
  13. 小乔
  14. 小雯
  15. 米朵
  16. 姗姗
  17. 小贝
  18. 清风
  19. 小新
  20. 小彦
  21. 星河
  22. 小清
  23. 南方

语速

  1. 适中
  2. 超快

音量

  1. 适中
播放
评论

俯仰人间二十春

作者:步月归 | 分类:其他 | 字数:0

52、千秋岁(一)

书名:俯仰人间二十春 作者:步月归 字数:0 更新时间:01-09 07:22

锦衣卫来来往往,将慈宁宫团团围住。

稀薄的阳光从菱花窗外照进来,照在锦衣卫们翻飞的袖袍上,日影摇荡,好似一折无声的傩戏。

张濯的唇被鲜血染红,滴在郁仪的衣摆上,如同一朵凄艳的花。

他喘了声:“抱歉。”

赵公绥显然也不曾料想过会出现这样的事,太后的目光自张濯逡巡至赵公绥身上,神色莫辨。

张濯的身子越来越冷,纵然郁仪知道张濯准备的药并不致死,仍抑制不住地产生一丝复杂的恐惧。

他闭着眼睛, 胸口只余下浅浅的起伏。

“张大人。”郁仪叫他,害怕他在太医赶到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张濯轻轻嗯了声,虽然还闭着眼,唇角却又微微勾了勾。

还醒着。郁仪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了分。

太医匆匆赶来,终于指挥着将张濯抬开平放在地上。

已经入秋,地上冰冷刺骨,郁仪拿来自己的外衣盖在张濯身上。

张濯睁开眼看着郁仪,微微启唇想要说话,郁仪半跪下来俯身去听。

他说的是:“别怕。”

他知道她很勇敢,却依然想再让她多安一分的心。

“好。”郁仪轻轻拨开张濯脸上的头发,如是道。

杨太医拿了银针轻轻挑了一滴张濯唇上的血:“这......这是五毒散。”

听到五毒散三个字,赵公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似乎也有些疑惑。

杨太医旋即拿起张耀适才饮过的茶盏,只是里面也溅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一时间竟也辨不出到底是不是茶中所带的毒。

“这茶水陛下与娘娘都饮过,太医快一起看看。”孟司记说罢端来两杯茶,杨太医换了根新的银针验过:“这两杯无毒。”

孟司记松了口气:“只是这毒物是如何跑到张大人身上的?”

杨太医转头看向周行章:“不知张大人早上所食何物?”

周行章道:“早膳分毫未动,只饮了一碗汤。”

他命人带来张濯在十二监里用过的茶具,杨太医逐一验过,待验到汤碗时,银针骤然泛起乌黑的颜色,隐带暗蓝的微光。

“汤中有毒。”太医如是道。

“此毒可解?”太后问。

杨太医又半跪在张濯身侧,唇上的胡须一抖一抖的:“难解。只是此刻张大人正处于危急关头,千万不可挪动。”

“难解便是可解。”太后扶着圈椅的扶手坐下来,“你要什么只管同哀家说,只要这紫禁城里有的,哀家都供你用。”

她的话音才落,外面便有一队锦衣卫匆匆跑来,身后跟着一众人,打头的是傅昭文和王兼明,后面还跟着司礼监的高世逢、左韫和郑合敬,慈宁宫里一时间挤满了人。

高世逢一来,众人忙给他让开一条路,孟司记也为他在太后身边另设了座位,高世逢先道谢问安,再缓缓落座。秉笔左韫和郑合敬都站在他身后。

傅昭文耐着性子对太后皇帝行礼,而后就扑到了张濯身边,一连串地唤他的名:“显清,显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张濯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拍了他的胳膊。

“老师,我没事。”

他微睁开眼,才一说话,就有鲜血顺着唇边淌下,看得傅昭文心疼不已,他骤然抬起头看向赵公绥:“老朽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人要害我显清?”

赵公绥道:“张大人风光无两,又有谁敢害他,便是一根汗毛都不敢吧。”

他们两人剑拔弩张,祁徇已拿起桌上兵部的账簿走到王兼明面前:“你来看,你兵部的账上为何会有五十万两的亏空,去年我母后拨给兵部的一百万两白银又究竟花在了何处?”

王兼明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公绥,随即跪下来。

“起初,臣的确是奉命拿这百万两银子为陛下与娘娘建水师的,只是户部那边最初只是压着不签字放款,拖了两个月才给了三十万两。”王兼明话音才落,熊寅就气不过了:“荒唐,娘娘的确批了一百万两银子,分明是你们兵部咨文不全,张尚书

勒令发回,你们便拖着不交。户部衙门里要清账、盘库、催缴,哪有功夫只围着你们兵部转。”

王兼明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后来,臣几次派人去催。户部那边却说潮白河凌汛,要拨银子给河道监管。张尚书大笔一挥,只能先给臣三十万,余下的叫臣去找工部要,工部尚书说正在给先帝修高阳台,账头上所有的银子都花了出去,只

好给臣一张欠条而已。”

熊寅指着王兼明:“休要血口喷人,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事,户部何曾因为潮白河工程的案子耽误你兵部的银两发放?你们的七十万两,张尚书早已签批,三个月前就送去了你们兵部。”

“兵部从没有收到过户部的银子,只有一张欠条。”王兼明从袖中取出一张欠条:“白纸黑字。”

傅昭文听罢冷笑一声:“原来王尚书还会把一张欠条整日里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

“傅阁老,这可是七十万两银子,不是七十,也不是七百。下官这颗人头都没有这张纸值钱,我当真是害怕这张欠条丢了,被偷了,那下官全家都要处斩。”

王兼明说完,又用余光瞟向张濯:“且不说,张尚书身上还背着贪墨的烂账,刑部虽说还没给他定罪,可空穴来风,张大人做了什么想必心里也清楚。若不是张大人畏罪想要烧了瀛坤阁,咱们也不能从这些黄册里找出端倪。太后与陛下对你还

是太过容情了。”

"且臣听说,前朝曾有不少官员,初一从国库里调出一笔银子,先到宫外找地下的钱庄存入,待到月末用银子的时候再取出,赚上一个月的利息。张尚书本是行家里手,只怕臣兵部这七十万两欠账,就是被他挪到宫外去了。”

“依臣下看,今日慈宁宫种种,只怕是张濯自己畏罪,想要自尽罢了。”

傅昭文气得浑身打,连说了三个字:“瀛坤阁是他烧的,抚州的银子也是他贪的,如今你兵部的亏空也是他做的。他张显清当真是有三头六臂,若他真贪了数百万的银子,如何他名下也不过是田庄数座,水田十数亩,就连府上的仆从都还不

如你王尚书的一半?"

“他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这,你们竟还想泼脏水,致他于死地?”

太医正在为张濯行针,听傅昭文如此说,张耀还想说什么,就被太医一把按住:“别动,毒血若过心脉,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傅昭文闻声回头,只见张濯对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张濯分明看见傅昭文眼底泪光闪烁,不由得弯唇,用唇语道:“没事。”

他的目光越过太医,轻轻落在了苏郁仪的身上。

她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只见暗红色的血开在她的衣摆上,她静静站在人群外,手轻轻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苏郁仪外放出京时,曾口口声声认下了泼向她的全部脏水与污名。

他五内俱焚,反反复复断言要为她翻案,她却一次次回绝。

那时他的心情,大抵和此刻的昭文一般无二。

他们都想拼尽一身修为张开双翼,护住那个在他们心中最珍视的人。

纵然那个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

张濯又想起了前一世的今天,傅昭文被所有人当堂指认贪墨之罪,傅昭文自知百口莫辩,立刻想要触柱而死,以自证清白,却又被锦衣卫拦下。

那时的张濯虽已入阁,却也只是个醉心文海的纯臣,未曾识得官场如刑场般诡谲狡诈的一面,也没有料到这些人的手段是何等的乖戾残忍。

那一天他和傅昭文跪在一起,回天乏术。

直至赵公绥指着张濯对傅昭文说:“你忍心让你的爱徒受你株连,断送他的仕途,因你之罪而流放西疆吗?”

这一句诛心之言,傅昭文老泪纵横,终于颤抖着认下了自己的罪行,并恳请太后与皇上不要牵连到张濯的身上。

纵然张濯苦苦相求,他都心意已决,誓不回头。

于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张濯失去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

想到这里,他竟觉得身体上的苦痛并不难以承受了。至少,这些不必由傅昭文来承受。

郁仪恰在此刻抬起头,她与张濯的目光撞在一起。张濯对着她微微颔首,她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毅起来。

她穿着那件带血的衣袍,穿过攒动的人群,一路走到太后与皇帝的面前。

双膝跪地。

此时此刻,疼痛将张濯的五脏六腑都撕扯在一起,他脸上冷汗涔涔,却好像感受不到终一般地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意。

“娘娘,下官有话要说。”

慈宁宫内的声音都低了下来,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郁仪的身上。

她目光如炬:“娘娘,张大人是被冤枉的。”

“请娘娘和陛下恕下官死罪,下官府上有廿州黄册的原件。赵阁老呈交给陛下与娘娘的黄册是伪造的。”

这一句话一出口,除了张濯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濯的目光清冷,复又带了一丝触动。

前一世他义无反顾地想要保护昭文,这一世,苏郁仪也在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另一边,赵公绥并不相信郁仪的话。

他语气中颇有几分轻慢:“苏舍人,娘娘与陛下面前,话是不能乱说的。”

郁仪看向太后:“赵阁老用廿州的黄册定了张大人的罪,说单从廿州的账上有四十五万两的缺口,因此张大人才不惜和周朔平联手,打起了抚州赋税的主意,想要拆东墙补西墙。后来又觉得除了甘州之外,别处的缺口也太大,区区抚州仍然堵不

住窟窿,所以联合抚州知府,在黄册的封页上做手脚,干脆将瀛坤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甘州的账,分明没有半分错漏。从兴平年到太平年,十年来全都是对的。”她目光灼亮,“甘州不过是边陲州府,连年税银比不得浙江的五分之一,若真是贪墨,何至于在这里动手脚。分明是赵阁老自以为此地偏僻,户部的官员也鲜少调此地

的黄册用以核对账目,在廿州的黄册上造假更不易被人发觉。”

赵公绥面沉如水:“苏舍人,污蔑老夫是重罪,你此刻信口开河,在娘娘与陛下面前大放厥词,你不怕死吗?”

“死又何惧?”郁仪凝视他,“苏郁仪两袖清风,蹈死不顾。”

郁仪看向太后再次稽首:“娘娘,下官愿戴上锁链,但求娘娘让下官回府将证据取回。”

“同行章。”太后沉吟,“如她所言,锁上她的手,去她府上。”

太后复又看向郑合敬道:“你去将赵公绥的黄册拿来。”

郑合敬恭顺称是。

周行章拿来锁链,缚住了郁仪的双手。郁仪跟在周行章身后走出慈宁宫,途经张濯身边时,郁仪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交错,分明看到张耀的目光落到锁链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心痛之色。

她对着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慈宁宫外阳光刺眼,郁仪微微眯着眼睛,周行章目光冰冷,不带半分感情:“我会带着你骑马回去,但周某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好。”郁仪轻轻点头,“同大人不必将我当作女子看待。”

她本不会骑马,再加之双手被锁住,更加无法保持平衡,周行章一手拽着她手上的锁链,单手握缰,沿着朱雀街疾行而去,到了梧桐街上都仪的住处外,他又把郁仪单手拎了下来。

“钥匙?”

郁仪道:“在我怀中。”

周行章挑眉,郁仪平静道:“周大人可自取,不必在意我女子的身份。”

她坦荡磊落,周行章神色一哂,将她手上的锁链打开:“你自己开门吧。”

郁仪问:“不怕我跑了?”

周行章一手握着马鞭,平淡道:“你会跑吗?”

张濯尚生死未卜,她自然不会跑。

郁仪取出钥匙将门打开。

她知道这本黄册被她锁在哪一个抽屉里,这个东西关乎张耀的性命与清誉,她很难信过任何人,所以才坚持自己走这一趟。

周行章从始至终都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每次拉开抽屉之前,周行章都要先验过抽屉里的东西才让她上前。

郁仪将黄册裹好放进布袋里走出了屋门。

走到院子里时,她看见丹桂树下还晾着那张她自制的夹宣。

临入宫前,她曾买了很多草药,试图自己将宣纸做旧,以此来判定哪一本才是真黄册。

她走到丹桂树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张泛黄的夹宣。

单从外观上看,的确在她的一番炮制下,纸页泛黄,看上去已经被存放了好几年之久。

只是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处极微小的孔洞上。

这里似乎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身后,周行章已然开始催促:“不要耽搁了,快走。”

郁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走吧。”

她对着周行章伸出手,任由他重新将她的手锁上。

*

回到慈宁宫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郁仪走进门时孟司记正在给众人倒茶。

周行章把她手上的锁链解开,她走到太后面前,将布袋中的黄册取了出来,双手递交给太后。此时,郑合敬早已将赵公绥的黄册取来放在太后的案头,现下两本黄册一左一右地并排放在一起,处处透出一股诡谲的古怪。

只不过赵公绥的那本黄册上遍布着斑斑水痕与烧灼的痕迹,纸页泛黄,上面写着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二者的内容除了账目上的不同之外,几乎是如出一辙。

太后的声音还算平静:“叫画廷的待诏画师一并过来,辨认旧书字画他们也算是行家。”

郁仪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她知道是张濯,却依然没有回头看。

画廷的待诏很快被请了过来。

太后将赵公绥的黄册递给一名姓崔的待诏:“你来看看。”

崔待诏蹙着眉细细看,赵公绥冷笑道:“崔待诏可要看清了,千万不要走眼。”

这一句看似是劝告,实则是要挟,崔待诏额上的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这一本黄册还盖着兴平年的印,崔待诏小声对太后说:“娘娘,这本黄册原本就泡过水,又经烈火烧灼,字迹已经不易分辨,只是这印......这印是真的。”

官印都是宫中工匠亲手镂刻的,在不易发觉之处,也有自己防伪的暗纹。

这种暗纹并非是常人能辨认并伪造的。

太后接过他递来的黄册,翻过数页,神色不改。

复又看向郑合敬:“廿州地方上的青册在哪里?”

各州的黄册都有两本,一本在各州官府里留存,一本送入瀛坤阁装册。因为瀛坤阁的大火,兴平二十八年的各地青册已经被陆陆续续调入了京城。

郑合敬答:“在赵首辅那。”

赵公绥见太后的视线转向自己:“臣前阵子带着翰林院的人一起修复黄册,的确接手过甘州的青册用以核对。这本青册现在在翰林院,臣这就命人去取。”

说罢招来身边服侍的小内侍,刚要嘱咐几句,太后已经看向同行章:“你去。”

赵公绥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看来娘娘是信不过了。”

“不是哀家信不过你。”太后的目光看向他,“而是灵佑也该想着避嫌才是。”

说罢,她又叫来崔待诏:“苏舍人这一本黄册,你也来瞧瞧。”

崔待诏双手接过,翻开扉页,双手登时开始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一眼赵公绥,嘴唇几次开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说话!”太后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崔待诏狠狠打了个激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这本......这本也是真的………………”

此话一出,所有想看苏郁仪笑话的人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两本黄册,必有一真也必有一假。

究竟是谁在撒谎?

太后看向苏郁仪:“苏舍人手中,为何会有黄册?”

郁仪平静答:“娘娘还记不记得,下官才入慈宁宫时,担任的是娘娘侍读一职。那时,娘娘曾将一本账册交给下官,叫下官抄录一番。”

“嗯,继续说。”

“娘娘告诉下官,这本账册是昔日张大人所写,结合了西南各地的农情与物候,若有不详尽之处,还让下官向张尚书请教。这本账册当中关于甘州的部分字迹不清,下官便去请了张大人的手令,从瀛坤阁中调出了甘州的黄册。只是事后抄完了需

要的数目后,忘了归还,今日才想起。”说完这段话,郁仪再次叩首,“下官有罪,百死不足,但还请娘娘还张大人清白。”

太后记得那本卷宗,也记得那一日正是她自己说的,若郁仪有不通之处可以请教张濯。

“你说你那日抄录的卷宗中也有廿州的记录,那本卷宗现下在何处?”

熊寅道:“在户部衙门。”

兵部尚书王兼明骤然道:“既然在户部,那就不可信了。他张濯是户部尚书,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更改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终于也忍不住开口了:“母后,儿臣想既然各有各的道理,不如也一并取来参详一番,以免有心之人销毁证据。”

太后听罢点头:“郑合敬,劳你再去一趟。”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行章和郑合敬一起回到了慈宁宫。

周行章率先呈交了翰林院中关于甘州的青册。

青册上的数字与赵公绥的黄册如出一辙。

郑合敬呈交了户部两本卷宗,一本是张濯写的原版,一本是郁仪写的抄本。两本卷宗都和郁仪的黄册分毫不差。

太后看着这几本账册,气极反笑:“好高明的手段。”

这数月来种种荒诞诡谲之事,王宽、抚州知府、周朔平等等一众人的性命,全都系在这几本账册上。

"今日哀家到时要看看,究竟谁是李逵,谁是李鬼。”

司礼监掌印高世逢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左韫在旁与他耳语道:“老祖宗觉得赵阁老和苏舍人究竟谁才是真李逵?”

高世逢为人老辣,不欲站队,他眯着眼看向苏郁仪:“依杂家看,他们谁是李逵、谁是李鬼根本不重要,而要看娘娘心里认定谁才是真李逵。”

而另一边,为张濯诊治的杨太医正在飞快地写方子,叫自己的徒弟们赶快去煎药。

他已将张濯的十根手指全部刺破放血,流出的血全已泛起乌黑,而张濯像是冷得透骨,全身抖得很厉害,意识也渐渐昏沉,杨太医连叫了几声他都全无反应,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郁仪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此惨状,缓缓握紧双拳。

傅昭文一时间心痛如割,立刻解开自己的斗篷也披在了张濯的身上。

“合敬。”太后叫了郑合敬的名字,“你素来通文墨,你来看看。”

见太后如此信任,郑合敬立刻肃容走至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将两本黄册拿起。他看似不苟言笑,只是耳垂却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赵公绥眼中,他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郑合敬指着赵公绥的这本黄册说:“娘娘,这本黄册上有烧灼与泼水的痕迹,奴婢辨认不出具体的年份。”然后转而指向郁仪的那一本:“这本的确不像是最近做出来的。”

他将这本黄册放在光下:“娘娘请看,这本黄册的最外层泛黄得更重一些,层次也分外分明,这是由于和空气接触的原因。这一本中的每一页都是如此,若真能造假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巧夺天工了。”

他又拿起翰林院呈交上来的甘州青册:“娘娘您看,这一本青册的纸页虽然泛黄,却黄得很均匀,不像方才那本,看得出变化。只是这几本上的官印都是真的,奴婢只能从经验上说,苏舍人的黄册看上去更真些。”

郑合敬的父母曾是开画馆、做雕板印刷的手艺匠人,他对这些也更得心应手。

这话说完,赵公绥的脸色便难看下来。

“郑秉笔倒是奇技淫巧皆通。”

只是郑合敬不似崔待诏,他一心忠于太后,对于赵公绥似有若无的威胁没有分毫恐惧:“回赵阁老的话,奴婢只信一个道理,只有死物才是不会说谎的。”

这边陷入僵局,太后也在思索。

郑合敬所说的的的确确有道理,但是若单凭纸页泛黄的程度便断定真伪,仍旧显得证据不足,也不够使人信服。

她先看向郁仪,郁仪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地毯上。

太后再把目光转向赵公绥,他的目光就和太后撞在一起。

赵公绥在观察她的表情。

人在官场上泡得久了,自然明白此刻不能心虚的道理,太后漠然地转开视线,看向慈宁宫另一边的杨太医。

他正指挥着徒弟为张濯喂药。

“张尚书如何了?”太后问。

杨太医用袖子擦了擦?上的汗:“娘娘,张尚书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

他想说张濯的脉摸上去乱得不像样,可满座臣工不知谁盼着张濯早死,他身为医者,更不能将病人的状况如此大张旗鼓的公之于众,所以换了个语气继续道:“只是大病伤身,张大人的身子还得好好将养。”

太后略微颔首,没有再过问下去。

她轻轻拿起两本黄册,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现在堂下跪着的,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女进士。

坐在一旁的,是那个和她从无尽风雪中一路走来的赵公绥。

地上躺着的,是先帝托孤的户部尚书。

除此之外,便是满桌真假难辨的卷宗。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若这里面真有人是坏人的话,她希望这个人是谁?

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答案,对她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个大权在握的女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继续追查下去,还是该和稀泥一般草草掀过。

她究竟能不能、该不该保住所有人?

太后并不是一个重情的女人,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情。

她从不坚持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

她手中的权力是一把刀,可以让任何人的人头落地。

可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她需要的东西。

便在此时,沉默良久的郁仪再一次开口了:“娘娘,若下官说自己有法子能辨认出黄册的真伪,娘娘愿意信吗?”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能将一切污秽都照彻。

太后沉默了。

纵然堂下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想要看看苏舍人还有什么拙劣的把戏。但以太后对苏郁仪的了解,她生性谨慎,从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她抬起头看向赵公绥的眼睛,回答了苏郁仪的问句:“说吧。”

“娘娘可知,制作黄册青册的纸有什么讲究吗?”

"黄册与青册的内页用的都是宣,这种宣纸更厚密,也更利于长期储存。专供黄册使用的夹宣都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除了黄柏、栀子、槐黄、苏木、茜草等草药外,还加了极微量的砒/霜,这样的工序极为繁琐复杂,每日需将来宣泡入药水

中,次日再晾干,前前后后几乎耗时数月,浸泡数百次,才能将药水完全渗入央宣的细微纹理之中,使之保持数十年之久。这也正是为何娘娘所能见到的每一本黄册中,都不曾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郑合敬拿起两本黄册放在鼻下闻了闻:“娘娘,两本黄册都有药物的味道。”

郁仪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我们常人自然分辨不出这张夹宣究竟有没有经过数月的浸泡晾晒,但有一种东西可以。”

“书蠢。也就是琉璃厂外秀才们俗称的书虫。”

“这些虫豸生活于阴暗的书阁里,时常在旧书中产卵,也会将书本蛀破。黄册之所以要浸泡药物,也是为了防止各类虫豸将卷宗咬坏。”

“这些虫豸喜水,可以用一块湿布铺在旧书阁中,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书虫过来饮水。”

这一点也是苏郁仪猛然想到的。

方才她回府时,丹桂树下晾着的是她自制的夹宣。

不过一夜的功夫,这些央宣上已经有了虫蛀的痕迹,显然只浸泡过一次药水的宣纸,并不足以使这些虫豸畏惧。

空白的黄册皆有定数,赵公绥伪造时用的空白黄册必然不是内廷特供的,而是在小作坊里私人仿制的,这样的黄册没有经过反复漂洗夹宣这种复杂的程序,防虫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是她当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赵公绥脸色微变,目光与王兼明碰在一起,王兼明亦神色微妙。

高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将郁仪上下打量个遍:“真是个妙人。”

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

许久之后,她扶着桌案站起身:“赵公绥留下,其余臣工暂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明日哀家会给诸位一个答复。”

这个案子很快便要见分晓了,太后的心思也并不难猜。

太后并不想在众臣面前直白地为谁定罪以至不可转圈,又或者说,这个案子不管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太后都想给他留几分颜面。

司礼监秉笔左韫在一旁低声对高世逢道:“老祖宗您说,这苏舍人是不是开了天眼,怎么就能先一步将甘州的黄册抽出来呢,她可不是不谨慎的人。还是说这老天爷都帮张濯,哪怕到了这个份上都能翻身。”

高世逢道:“杂家过去也不喜欢怪力乱神,如今诡谲荒唐的事见多了,即便是不想信也不成了。”说罢他率先起身向太后告退,临走时还多看了苏郁仪几眼。

屋子里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全都走了,只余下了皇帝,赵公绥、苏郁仪和张濯。

张濯还昏迷着,只是看上去脸色稍微转圜了些,杨太医临走时恳请太后暂时先别挪动他,等他醒了才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

太后没有看堂下的几名大臣,而是拍了拍徇的手:“瞻,你也先回去。”

祁阳角徇微微一怔:“母后......”

“听话。”太后轻声道,“这件事母后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祁瞻徇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公绥,又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后会秉公处置吗?”他轻问道。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会。”

祁:徇只好点头:“那儿臣告退。”

走到门口时,他复又回头凝睇着赵公绥的背影,冷冷道:“但愿赵阁老不会叫朕失望。”"

赵公绥闻言徐徐转身,对着他揖礼:“是。”

再抬起头,祁徇已经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出去。

“青月,”太后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按苏舍人说的,去文津阁,那里的旧书更多些。再准备一块湿布。”

孟青月走后,慈宁宫里一片死寂。

太后对着郁仪道:“你先起来,看看张尚书如何了。”

杨太医走了,现下也没有人能再照顾张濯。

郁仪走到张濯身边蹲下来,跪了良久,膝盖已经有些肿起,她衣服上的血痕也凝结成了暗红色。

张濯的?上痛得全是冷汗,她掏出帕子轻轻替他擦去。

他的脸还是冷的,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

纤长的浓睫无声无息地垂着,郁仪伸出食指到他鼻下,感受着他浅浅的呼吸。

今日种种,张濯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慧极近妖四个字。

适才两本黄册、数本青册和卷宗摆在太后面前,都仪也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

张濯会不会是骗她的?

引她入局,再让她为他所用。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濯的脸上,他唇边的血痕已经干涸,像是一行哀伤的血泪。

可她内心深处,竟然从未曾产生半分对他的怀疑。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耀的手上,他的十个指尖上都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

还在往外渗血,颜色已从乌黑转为暗红,似有好转的征兆。

他的手臂上,数月前留下的那道伤口终于愈合,只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痕。

在郁仪眼中,张濯仿佛是一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灯。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郁仪头脑中猛地冒出这八个字,她神色微微一凛,迅速将这八个字从自己的头脑中驱赶出去。

孟司记很快便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块蜂蜡布,蜂蜡布上托着一块湿巾帕。

待她走到太后面前时,太后看见上面大约有十几只四处爬行的小虫。

太后抬眼看向赵公绥,赵公绥也在看她。

他的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的神情,好像眼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见太后看他,赵公绥竞还露出一个笑容:“娘娘为何这样看着臣。”

“没什么。”她轻声道,“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你们都是哀家的肱骨,今日之事既出,哀家害怕日后会见不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挥了挥手,孟司记便轻轻将帕上的小虫,抖落在摊开的两本黄册、一本青册上。

在郁仪和赵公绥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太后的案头发生了什么。

只能看见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这三本打开的黄册上。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将黄册上的虫豸抖落在地。

她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青月,你先请赵首辅去偏殿,哀家有话要问苏舍人。”

孟司记称是,而后将赵公绥引出了暖阁。

“苏舍人。”她道,“你来和哀家说实话,这两本黄册,你究竟是如何拿到的?”

郁仪的目光并不退避:“是遵了张尚书的手令,从瀛坤阁中取的。”

“是你亲自取的吗?"

“是。”郁仪答,“下官亲自坐官船到瀛坤阁中取的,看管瀛坤阁的几位内都能为下官作证。”

“你知不知道,无故扣留黄册是不合规矩的?”

郁仪稽首道:“下官愿领一切责罚。”

“娘娘,”一道低弱的声音缓缓响起,有

声看去,张濯竟不

他勉力撑着身子,维持一个跪姿:“若苏舍人有罪,还请娘娘一并责罚在张濯身上。”

张濯的发散了,全部都披在肩头。

月照寒山,千江一色。

纵然他的唇仍泛起一层乌色,眼眸已经变得清明了几分:“若无苏舍人,张濯必将含冤而死。”

张濯被收监是因为周朔平的指控和廿州黄册中的四十五万两亏空。

如果郁仪的黄册可以证明不白的人是赵公绥,那么张濯的清白反倒更容易被洗脱。郑合敬之前也说了,周朔平家中和张濯往来的信笺是仿造的,似乎也能证明他们原本并没有什么私交。

只是伪造的黄册中,到底是谁来盖的官印?

太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周平与赵公缕的关系。但是她明白,宁波的税银有问题,而赵公绥决计逃不脱干系。

瀛坤阁已经毁了,多少年的旧账也被一把火清了。

赵公绥蓄意伪造了甘州的黄册与青册,目的是将罪名钉死在张濯身上。

兵部也有五十万两亏空,还有七十万不知所踪。

今日张濯险些命丧于此,又是谁迫不及待想要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如果桩桩件件的案子,矛头指向同一个人,太后只觉得心惊。

她看着张濯,轻道:“你受委屈了,显清。”

此话一出,郁仪的心里也紧跟着一松。

张濯果然是被冤枉的。

“你扶他出去吧,郁仪。”太后缓缓靠在了圈椅上,“你私藏黄册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娘娘。”

郁仪连忙走到张濯身边,她挽住张耀的胳膊供他借力:“张大人,下官扶着你。”

张濯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多谢。”

他看向太后,又轻声道:“张濯多谢娘娘。”

走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区区几步路已让张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周行章肃手站在门外,显然是还有话要对太后说。

见他们二人走出来,周行章微微颔首,随后便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殿内。

阳光如金,普照万物。

郁仪轻道:“张大人何苦如此。”

张濯的身子仍有些乏力,他勉强靠着郁仪的搀扶下丹墀。听她如此说,张濯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微微偏头看向郁仪,平声问:“那一日,为何只给我一个瓷瓶?”

“舍不得我去死,是吗?”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0.28273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