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一手扶着佩剑,一手拿着设计稿,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水师指挥司去,像是只斗鸡。
中军营里没人。
公子怒了,“大敌来袭,他们还按点下班?!”
幸有卫士告之,几位将军都在后面陪护金参将呢。公子才稍微消气,这床前陪护的事情本是他的责任但忠孝不能两全,现在几万人的生死都攥在我手上啊,老爹你原谅我吧。
金士麒奔向金冠的卧房,迎面便看到姚与贤等几位将军正走出来,旁边还跟着他弟弟士骏。姚与贤还扯着士骏的手,说着“想开些、兴许会好起来”之类的套话。
姚与贤一抬头:“大公子,你想起你爹了?”
金士麒没时间跟他废话,匆匆一拜:“姚将军,小子又得了一个上上策哎,老爷子请你站下来听一下?就占用你一盏茶的功夫”
“我慢慢走,你快快说。”姚与贤脚下不停,“我走到大门,上马之前这段时间都是你的。”
“好!”金士麒便扯着姚与贤的袖子,紧跟着他走,就像是个小战斗机咬在加油机的身后。他另外一只手举着几张设计图:“五里之外的孤岛全体撤退敌军无法攻击浮桥爷爷你慢点走,地上滑三种木筏交错木头也够海浪我观察过浮冰也容易处置鱼虾也不会捣乱老爷子你干嘛加速啊你站住!”
姚与贤已经站在了马边,一手扯住缰绳。这老头年近70岁,仍然是一副宝刀不老尚能吃饭的样子。他漠然道:“公子,时间到了,你没能说动我。”
“我知道我说的你们都不懂!”金士麒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但你要明白:我要救的是三万人,而不是六条船!”
金士麒摊牌了!
话不用多说,姚与贤你这老家伙应该明白。
姚与贤果然明白,眼睛中凶光一闪,却说:“那船是你爹备下的,守卫的亲兵也都是你金府的,跟我何干!”
两个男人正在激情对视,另外几个将军才冲了上来:“姚公!你跑那么快干嘛,累死我们了”
弟弟士骏也追上来,“老将军,我兄长他最近屡遭伤害,性情有些偏颇,如有顶撞之处还请恕罪。”
金士麒瞪他一眼,到底咱俩谁是哥哥啊!
那个名叫乔桓的将军缓和了气氛此人是“转战宁远派系”的,与公子的“中策”相同,所以他对公子更亲近一些。乔桓追问金士麒又有什么好计策。金士麒忙把那“木筏拼装五里浮桥前往张山岛避敌”的计划又草草说了一遍。
最后公子又点睛一笔:“浮桥,乃是我们金家的传统手艺。五年前我爹在浑河一战中,就是靠着造浮桥起家啊!士骏,你可不要忘本。”
这是实话,他的这个策略也是被金老爹那一番痴语所触发。
几位将军哈哈大笑,对着那几页纸指指点点:这里不妥当、那里不现实总而言之,皆不相信。
“要相信我!”金士麒感觉自己被一步步逼退悬崖,“这这可是奇门遁甲之术,我的授业恩师是兵部主事孙初阳大人。”
姚与贤淡然地一笑:“那帮文人,最善笼络。随意丢个师徒的名分给你也是有的。”
弟弟士骏更是冷笑道:“我兄长最近可厉害着呢,还说他能手刃追兵,能在马车上滚落山崖摔不死,还能睡在雪造的屋子里冻不死。”,
金士麒怒道:“我比箭胜了吴三桂你怎么不说!”
众人却爆笑!“雪屋子?”“是做梦梦到的?”“要是如此,那浮桥什么的倒是小儿科了。”这伙人跟冰雪折腾一个冬天了,每天看到无数冻死冻伤的兵士,怎可能相信人在雪里过夜而不死啊。就连乔桓将军也笑道:“看来是公子宏福,有神佛相助!”
“不是神佛相助,是奇门遁甲之术!”金士麒指正着。
弟弟更不客气了:“你就扯谎吧!惹得将军们笑话!”
金士麒终于崩溃了:“你娘的我现在就造个雪屋子出来,睡他一晚上,你信不信!”
弟弟毫不退让:“你造吧,别光说不练。”
太欺负人了!
金士麒一番拳拳报国心,竟然被当作是驴肝肺。他气得颤抖,他决定豁出一身好肉,再冻他一晚上!没错,用雪屋子赌一把,让你们亲眼见识一下我物理规则的神奇。他死死盯着弟弟士骏的眼睛:“我今晚就睡在雪屋子里,若是我赢了,你就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认错!”
“你输了呢?”
金士麒怒道:“我输了,我管你叫哥!”
旁边几个将军正在暗笑,这大公子却转头面向他们,对着诸位一抱拳:“各位将军,若是我能雪中过夜活下来,你们便支持我的浮桥之策!”
姚与贤淡然回答:“成啊。但你输了又怎样?”
金士麒还未回答,那乔桓将军却说:“他输了,不就冻死了嘛?”
“也倒是啊”金士麒突然大吼一声:“死又怎样!我就舍生取义了!”
金士麒准备造一座雪房子、在雪里过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水师大营。
众人都说:公子疯了。
但很快,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公子如此之疯,是因为他献策救岛,而将军们不相信,公子才被迫立下誓言,要造一座雪屋子,睡一晚上,以验证自己的奇门遁甲之术。
众人都感动啊!冰雪大营中,人们纷纷赶往水师指挥司门前的一片空地,那里是点将台。此刻,天空已是暗蓝色,西边晚霞消隐。金士麒却站在北风中,在雪地上勾勾画画计算着雪房子的工作量,他被冻的哆哆嗦嗦、鼻涕滴答。
这一幕太感人了。
舍生取义,乃是大英雄的壮举!
舍生求证,乃是大菩萨的修为!
冯熊那黑毛汉子扑上去了,他紧紧抱住金士麒:“公子!你是好汉,我跟定你了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金士麒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干活吧。”
金士麒把冯氏那一群溃兵,还有几个亲兵们叫过来,告诉他们如何制造雪砖。把雪压在木板箱里捣紧压实,再扣出来,再用刀削成梯形
“冯熊,你识数吗?”
“还行,能数到一百。”
“好,你来当监工。”金士麒在雪地上画了圆圈,告诉他如何垒雪砖,最底下一层18块,向上一层17块
“再往上16块!”冯熊会抢答了。
“不是,是15块,然后12块”金士麒把数字记在雪地上,“我的房子不是圆锥形状,而是一个是圆拱就像蒙古人的馒头帐。”
冯熊,冰雪聪明。“明白!公子,这法子是跟蒙古人学的?”
公子忙点头,“没错。是一个名叫‘爱斯基摩’的蒙古部落,向他们致敬。”,
金士麒对工艺的要求很严格,要求雪砖之间严丝无缝,绝不能漏风。他对冯熊说:“熊,今晚上你跟我一起进去睡。”
“为什么是我?”
“你胖,抱着暖和。”
冯熊有些惶恐:“这不好吧。”
公子生气了:“你赴汤蹈火都不怕,抱一下又怎地!”
冯熊不敢多言,金士麒暗中想笑。他只是想让这监工更认真负责。这雪房子只要有一道缝隙,热量的就会加倍流失。如果某块砖不够结实,半夜砸下来他就成冰激凌了。
但冯熊心眼直啊,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立刻加倍努力地监督着施工现场的所有细节。“啊!歪了一个指甲的宽度!你想冻死爷啊!”他一脚踢过去。
天全黑下来了,亲兵们点起篝火,现场忙忙碌碌倒是很好看。
金士麒打了招呼便悄悄离开。他准备去洗了个澡,换件衣服。从山海关到这里,折腾这么多天,身上的气味连马都嫌弃
他回到卧房,门却推不开,被里面闩上了。
他听了听声音:“莫儿,你在里面?”
“在!”果然是莫儿的声音。自己的屋子中有自己的女人,这种感觉好幸福啊。莫儿走近门前:“公子,我正准备洗澡。”
金士麒道:“不如一起吧!”
啊!这话说得太露骨了,金士麒有些后悔。但片刻之后,门竟然开了一条缝。莫儿拿起他的一只手,捧在唇边,咬了一下,“明白了?”
“你饿?”
“我是说,你敢胡闹,我跟你拼了!”
“呵呵,来呀来呀,看谁力气大!”金士麒开始推门。
莫儿在里面慌忙地闩上房门,“早晚是公子你的。求你就让我体体面面的吧。”
公子无奈,“唉,不知还能活得几日。”
莫儿犹豫着,“那”
金士麒已经转身而去,刚走出几步,却听里面女孩笑道:“本想依了你的既然你走,就罢了。”
金士麒那个悔啊,他砸门呀、挠门呀、推窗户,莫儿却死死不开。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金士麒只能自己找地方去洗了胡乱换上衣服,身上果然清爽了。
等他再次回到水师大营点将台前,就看到数百人正点着红红的篝火,等着他的到来。现场人人面目悲壮而庄严,雪地上寒光粼粼。这一幕颇有欧洲黑暗时代烧死巫师的气氛。
大巫师金士麒径直地穿越篝火,走进场中央。
那里一座冰雪小堡垒,高七尺、直径十尺,浑如一只大馒头。冯熊那汉子正跪在旁边抓着一个瓢往上面泼水,以浇筑加固。他生怕漏了一点缝隙,以至于公子和自己被冻死
冯熊闷头浇水:“再来一桶!”
“够了。”
“老子说不够,别他娘的废话啊,是公子啊!”他忙跳起来。
金士麒亲自拿起冰镐和铁钳,开凿了通风口,再疏通入口的通道。等他忙完这些重新站起来,身边竟然多出了许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是水师诸营的军官,还有亲兵的百总旗长们,还有一些商民和灾民,他们手里都捧着各色的皮毛牛皮、羊皮、鹿皮、熊皮,大大小小五花八门,数十块之多,都是给公子保暖用的。“公子,我这块皮子有点臭,别嫌弃。”“公子,我这块毛掉了,但皮子很软。”“公子,全都铺进去吧,这也不算是作弊。”,
就连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巨人黄百总也捧来一条狼皮,他悄声说:“真冷了就包在身上,你也不要太憨了。”
金士麒笑着,“黄兄,你看我像是憨人吗?”
冯虎那兵匪头子也一瘸一拐地来了,送来一个包裹。“公子,这个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
金士麒打开一看,漂亮啊!是整张豹子皮。“豹纹啊,好销魂。老冯这是你猎的?”
“我抢的。”
金士麒感动啊!他流下了清澈的泪水!
这些人是真兄弟!
忽然,他看到弟弟士骏和姚与贤等将军也来了,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吧。金士麒赶忙把那些皮子都塞进雪屋子里。亲兵们又送来火炉子,一袋子木炭。金士麒就推着火炉子从那雪屋子的洞口钻了进去。
“大公子!不成就出来啊!”外面不知道谁在喊,接着就是一阵掌声和欢呼、叫好。
金士麒一拍大腿:糟糕,我准备了一些感言,还没说呢,怎么就进来了!
他正在懊悔,忽听洞口有人惊呼:“公子拉我一把!”
是冯熊那汉子,他脑袋钻进来一半,身子却卡在洞口。这家伙身子实在太膀了。
金士麒笑道:“不要你进来了,我逗你玩的!”
“可是我卡住了!”冯熊哀叫,他卡在那里乱扭着,那几块砖就噗噗颤抖。金士麒吓坏了,忙踩着他肩膀,把他蹬了出去。
金士麒把两块雪砖挡在洞口,雪屋子里一片宁静,火炉滋滋地响着,照耀着盈盈的冰雪穹顶。
雪屋子外面,围观者却无人散去。
那些被金士麒救出来的几十个溃兵,还有金府的亲兵们全都来了。他们在雪屋子四周扎营,升起了几十堆篝火。风助火势,一片绚丽的火光。
而金士骏和姚与贤就有些尴尬了,他们把金士麒逼到这份上,自己却退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候,一个最美丽的身影出现了。
一个女子缓缓的、淡定地穿越人群,绕过一丛丛篝火,走到了雪屋子之前。她单薄的身子裹藏在厚厚的皮衣之中,乌黑的秀发上插着梅花,秀美的脸庞如白雪,幽然的眼神如暗夜般的精灵。
是苏莫儿。她凝视着那雪屋子,好像在盯着一个冰雪的坟墓,许久不动,悲切可怜。那些男人们,那些将军、将士们都秉着呼吸凝视着她,只觉得这是多么残酷的一幕。
苏莫儿转身走过来,径直走到二公子士骏面前,用最清澈的声音问道,“他是你哥哥,你宁愿他冻死?
士骏的下颌微微颤动了一下,却不做声,只把目光投到旁边的夜空中,一副很冷峻的样子。
莫儿绕过他,面对着那几位浑身铠甲的将军,毫不畏惧地凝视他们:“公子为民赴死,你们也忍心?”
那些将军们目光闪烁,都支支吾吾,却无人应答。
莫儿走到田师傅面前,美丽的眼睛中全是泪水:“你看着他长大,他把你当作尊长!你也不信他?”
田师傅淡然地一笑,点点头。心里却想:“正是因为看着他长大,非常了解他,所以才唉!”
莫儿已经折返回来,她用泪水滚滚的双眼盯着冯虎冯熊兄弟,还有那一众溃兵:“他救了你们,你们也”
还没等她说完,那冯熊“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妹子!我是要陪公子死的可我太胖了进不去啊!”
莫儿灿然一笑,“我是他的女人。我陪他!”
说完那话,她便附身钻向那洞口。转瞬间,好像就被吞噬了进去。
这悲壮的一幕,让在场的众人皆惊皆悲皆感动。冯熊更是哭得震天,冲着洞口嚎啕着:“公子,我今晚就在外面陪你!你若死了,我就自刎!”
他哥哥冯虎也怒道:“我的弟兄们都来,一起陪着!”
那一夜,总计有军官、士兵、民众,总计235人守护在那冰屋子外面,整整一夜。他们有篝火相伴,没有性命之忧。但他彻夜难眠,心急如焚,生怕公子和那莫儿姑娘熬不过这一夜。
他们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夜。
他们却不知道,在那冰雪的小屋里面,公子过得却很滋润
没错,那是金士麒来到明朝之后,最幸福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