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走后,凌小环仍?续待在包厢里。
她个头矮,臂膀也不长,索性站起来走到桌对面坐下,捏着柳湛饮过的酒杯杯脚,晃了四、五下,还剩一、两滴,不打紧。
凌小环笑嘻嘻再去拿?,摸到?关??这酒?其实是鸳鸯壶,内藏乾坤,分阴阳两半,一半盛着毒酒,一半无毒,中间隔断,但从同一个壶嘴出水,通过?关改?匣口。
她刚才给自己斟的是无毒的,给柳湛斟的毒酒,但却不是立即毙命的毒药,无色无异味,人浑然不察饮下,要等半月到一月,毒浸遍骨血后,才会发作衰歇。
凌小环估摸算了,到那时这个?巡按差不多用完,也该死了。
她指腹挪动,轻扒机关,调到无毒那?,自斟自酌。
许久,之前给柳湛领路的长随入内,冲凌小环摇头:“三娘子,刑狱司的节级押司都问遍了,那人再没来买过凶。”
凌小环扬眉入鬓,长会意,?续道:“其它的,衙门,常平,能问的都问过了,都不见那书生现身。”
凌小环?唇轻弹,似叹似啧,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可惜,本来还想邀请他,把扬州这趟水搅得更浑。
明月归人。
柳湛将一拐入这?街,就朝斜对面的??眺去,果然瞧见倩影闪过。
他晓得萍萍下楼来迎,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三步并做两步,过街跨进??。
萍萍提裙下楼,还剩几级台阶,眺见柳湛,直接笑着跳下,一下跃过三级台阶。
“唉,慢些!”柳湛快跑两步,扶住落地的萍萍。今天他心情好,不自?带笑,亦短暂忘却那些骗来骗去的糟心事:“怎么还没睡?”
“怎么回这么晚?”萍萍几乎同时出声。
“事多。”
“我在等你。”
两人各答各的,声音再次交叠到一起。
萍萍咬唇闭紧,下回让官人先说。
柳湛盯她发笑,抬手摸了摸萍萍脑袋:“好了,现在人见到了,快去睡吧。”
“我说个事,说完就去睡。”
柳湛见萍萍一脸严肃,心知是正事,随即顾忌隔墙有耳,正好二人所伫之处,靠近与庭院交接的拱门,是个风口,柳湛便扶了下萍萍胳膊:“有风,先回房再说。”
夜风从两侧涡入,吹在萍萍身上,凉爽却不寒冷。过了端午送寒衣,现在的风不用避的。
但她晓得官人是关心她,为她好,所以没有驳他的面子,反而笑着点头:“好。
她随他穿庭院,过长廊,走道渐?狭窄,两个人并排可能会有些挤,萍萍便慢慢落到柳湛身后。
两、三步,柳湛回头。
三、四步,他又后望,好像身后长了?小尾巴。
不要做尾巴,柳湛停下脚步,反手去牵她,拉到自己身?来并排。
“会不会有点挤?”萍萍缩肩膀。
柳湛把手挪到她腰间,紧紧箍着,身?着身:“这样就不挤了。”
萍萍一个不容易红脸的人这会也红了,但身上依旧跟他?得紧紧的,柳湛瞥一眼,被传染,耳根微热。
两个人到了房中才分开,柳湛掀袍坐下,笑道:“说吧,什么事。”
萍萍是第一回进他的客房,环视一圈,什么都想记住。
她在柳湛身?坐下,柳湛笑着就要抬手揽,忽听萍萍认认真真告知:“今天馆吏大人和我说,女医开的药不能长期吃。”
柳湛臂倏一滞,萍萍不察,续道:“因为里面的附子是有毒的。”她低头捶手,“得亏馆吏发现及时,我才没有受到伤害,真要好好谢谢他。”
说到这萍萍?得自己福气大,老天保佑,总能逢凶化吉。
她不自?笑了下。
“既然有毒,那女医为何还给你用?”
萍萍一听柳湛问,就不假思索抬首望向他,等她觉出他声音阴恻愤怒,不同往常时,已经完全对上了柳湛不知何时变得幽冷深邃,带几分狠劲的眼睛。
萍萍脸上笑意本能敛去。
柳湛紧紧锁住萍萍?眸。
她突然有些怕,恍觉他审问自己,又像透过她问罪女医。
萍萍连忙帮女医辩护:“那砒霜还能入药呢,附子大毒,非用必小,吃几副是治病,吃几十斤才是杀人。”她怕柳湛又多问责一人,隐去?望回不提,“而且当时女医叮嘱过我,吃几天就要记得去找她复诊换药,是我自己忘了。”
刹那间,就像雨过天晴,柳湛的表情突然变得极柔和,满目自责:“没想到我竟在做刽子手??”
“千万别这么说!”萍萍打断他并握住他的手,“你也不知情呀,我跟你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想以后大家都注意点,遇到方子里有附子的,要特别小心。
柳湛移眸,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两趟,沉声道:“嗯,不吃。”
萍萍歪头靠到他身上,柳湛旋即揽住,两人谁也没说话,十分静谧,只听得见萍萍的呼吸声。良久,她低轻像在自说自话:“而且我愿意把性命交到你手上。”
既结夫妻,当作生死之交。
轻轻飘进柳湛耳中,他想,好话人人会说,但世上哪真有这么至诚的人。
柳湛移目远眺,只作未闻。
萍萍又同他说了些旁的话,小儿女亲昵,道过晚安后两两分别。柳湛只在门口目送,萍萍身影刚消失不久,蒋望回就出现在门外。
柳湛眺一眼,转身负手跨进客房,蒋望回跟着,带上门,而后才禀报:“林公那??下已俱交待,明日会去府衙查清,早日重拟报官流程。”
柳湛颔首:“你随我去找林公,还有个事也要交待。”
他说着就准备推门,?望回在旁道:“这个点林公恐怕睡了。”
“叫他醒来。”柳湛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推开房门。皆在同一层,无需上下,二人不一会便至林元舆门外,耳力皆好,能听见房内鼾声。
柳湛觑了?望回一眼,蒋望回会意,上手叩门,一回两回,逐次加重,仍无人应声。蒋望回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重重拍门,却又觉失仪,明明除了柳湛没人围观,他却头垂得极低。
良久,林元舆怒气冲天的声音传来:“谁呀?”
蒋望回正欲开口,柳湛先声道:“是我。”
里面没了怒声,接着就听咚一闷响,许是林元舆撞了桌角,他开门还没全开,就已谦和发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蒋望回因为拍门的缘故,先柳湛几刹眺见林元舆全貌,鹤发披散,官袍搭在背上,还捂着膝盖,分外苍老。蒋望回有些于心不忍,但转念又想,自己祖父像林元舆这般年纪时,仍统兵戍边,能拉满弓。
“请恕下官鲁莽,打搅林公歇息,实是有一事不得不禀。”柳湛先装样子,鞠躬行礼,蒋望回收敛心神,也跟着躬身。
“不打搅不打搅,事急从权,理当如此。”林元舆边扶边让,“快进来讲。”
柳湛进门,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就说?廉案走了一名嫌犯,恐逃来扬州,全城张贴搜捕,将?廉的人像并罪状一并贴在旁边。”
林元?不解:“杨廉已经斩了呀?”
问完他自己意识到了,杨廉案虽然轰动官场,但传没传进百姓家?
他这几天不是吃酒坐席,就是回驿馆早睡,不曾实地走访过,于是不敢再多言,只应好:“好,好,老夫这就去办。”
柳湛旋起嘴角,柔声带笑:“更深露重,林公辛苦。”又道,“我们稍候便来协助林公。”
林元舆忙道:“不用劳烦郎君,就两三句的事,老夫自己就能吩咐。
柳湛继续坚持,林元舆推却,如此两、三来回,柳湛好意难却,不得不和蒋望回一道告辞,回去歇息。林元舆口中说着“郎君慢行”,纵然上下眼皮打架,也仍送到门口。
柳蒋二人回到柳湛房内,才继续私语。蒋望回问柳湛:“郎君后来见了什么人?是那人让您贴告示的么?”
“是。”柳湛先答后一个问题,再答前面,“就是我们之前在瓦子见的那个双双娘子。”
“她?”蒋望回脑中瞬闪双双逃脱情形,又想她许是向萍萍射暗针的凶手,不由喉头一紧,“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身份未明,但应该和凌传道有怨。”
听柳湛这般答,蒋望回即知郎君尚未完全摸清,便不再追问。
柳湛抬手放于桌上,反而自己说道:“她今日在酒楼一说,我仔细回忆,的确没在民间听到过议论杨廉。”柳湛促眸看蒋望回,“这可能是此案的突破口,我猜凌传道在隐瞒杨廉的死讯。’
至于怕谁听到,恐怕就是三娘子提到的,那位被辜负的佳人。
看来还得继续听儿女情恨,柳湛想到这捏了下眉心。
“郎君。”蒋望回突然掏出个四方小盒,呈递柳湛。
柳湛只瞧一眼,随即接过:“什么东西?”
似嗅到龙涎香。
“?下也不知道,是音和托属下转交给您的。”
柳湛手顿了下。蒋望回看在眼里,嘴唇涩道:“倘若盒中之物冒犯,便是属下教导无方,一己担责。郎君……………只管退还。”
柳湛心道要真觉得冒犯,就不该递到他眼前,面上却笑:“这话讲重了,小孩子许是觅着了什么稀奇玩意,也是她一片心意。”
说着将方盒揣入怀中。
待蒋望回走后,柳湛才重拿出来,忌惮蒋音和被人利用,盒内或埋机关,他将开口那一侧对外,用剑挑开封条,小心谨慎,等了一会,才去细看。
竟是一只绣着并蒂莲的素白锦囊,莲叶田田,莲花正红,根茎连成一根,相依相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