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等人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张潮却抢先道:“我刚刚那句话有些尖锐,不过这也是响应白会长的号召嘛,尖锐一点也无妨。
评论家可以对作家‘畅所欲言’,我们这些作家是不是也有‘直言不讳’的权利啊?
一句话堵得白晔胸口发闷,只好眼神一瞟,另一个还没有发过言的评论家冯铮心领神会,正要开口,却听刘亮程道:“先听张潮把话说完——张潮,你尽管说,大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
张潮点点头,继续道:“承蒙白会长看得起,说我‘走上了文坛’。很惭愧,燕京的天坛我倒是上去过,但这‘文坛’的大门朝哪边开、门票卖多少钱我都不知道,就说我‘走上了文坛’,让我有一种逃票入场的感觉。
还是说全凭咱们评论界金口玉言,说谁上了谁就上了,说谁没上谁就没上?”
刘亮程脸上的凝重已经不见了,嘴角微微泛起笑意,看到又有人要打断,连忙提前道:“张潮,注意讨论主题,不要夹枪带棒。你接着说。”
张潮道:“好,就说回咱们今天的主题。‘大时代的大手笔’,首先这句话就不成立,自欺欺人,纯属放……气。把自己身处的,和要描述、刻画的时代笼统称为‘大时代’,本身就是一种典型的酸腐文人的意淫。
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请问哪个时代不‘大’?就拿上世纪来说,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的20年代不大吗?内忧外患、山河破碎的30年代不大吗?被两场战争贯穿的40年代不大吗?
百废待兴、改天换地的50年代不大吗?……走出动荡,走向开放的80年代、90年代不大吗?要我看,对于任意一个具体的个体而言,没有一个时代是‘小’的。
所以刻意强调某个时代是个‘大时代’,本质就是对作品没信心嘛,需要扯虎皮拉大旗。而在我们作家眼里,时代没有大小之分,心眼才有。”
白晔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这个主题是他提出来的。爱用“大词”做文章是他一向的习惯。但他现在只能一声不吭,因为张潮观点戳到了他的要害。他还在酝酿反击。
张潮顿了顿,看白晔没反应,于是继续道:“再说‘大手笔’。我觉得既然是文学作品,那就要多讲‘文笔’,少讲‘手笔’。文笔是可以让不同层次的读者具体感知到的作品的文字细节,手笔则通常指作品的体量规模。
我们有一个误区是,认为篇幅长、规模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就可以‘反映大时代’,这同样是一种自我催眠。历史是由无数个细碎的侧面共同构成的,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侧面,能把自己身处的这个侧面探索完都很困难,何况只能偶尔去看看的其他侧面。
凭借这么有限的经验,怎么敢说出‘反映大时代’这么大的话?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手笔够大了吧?他立志要做‘时代的书记官’,但实际上他笔下的人物,商人、律师、小文员、公证员等等,刻画的明显比农民和贵族好的多。
因为他经过商、学过法律、当过实习公证员,而农民、贵族的生活和他不在一个历史侧面。如此天才和有野心的大作家都如此,何况其他人?所以在19世纪末,托尔斯泰以后,这种‘大手笔’作品的所有可能性,已经被挖掘穷尽了,几乎没有伟大的作家再用‘大手笔’这种过时的理念进行创作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只写了马贡多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家族的人事变迁;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只写了青年诗人斯蒂芬一天之内的见闻和心理历程。但是前者被认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后者名声更大,被认为是一幅人类社会的缩影。
他们凭借的是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和人性的洞悉,将极宏大的主题压缩进了极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那请问,他们的‘手笔’是大还是小?
国内文学的‘现代化’虽然因为时代因素,起步晚了一点,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大部分纯文学作家也逐渐开始向历史、向社会、向人的内心走,而不是浮在表面上,追求所谓的‘大手笔’。”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张潮也有点疲劳,但他喝了一口水后,还是再接再厉,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大时代’是伪命题,‘大手笔’则早就过时了。‘大时代中的大手笔’,既虚伪且无聊,在这个主题下讨论任何文学话题,都只能说一些‘假、大、空’的套话。”
“够了!”白晔把自己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落,发出清脆的瓷器撞击声,溅出来的茶水很快沁透了红色的桌布,形成一团黑洞。
张潮诧异地道:“白会长,这不是您要我们别‘吹吹捧捧’,而要说‘真知灼见’的吗?”
白晔阴沉着脸,冷冷道:“主题讨论,就是要在一个具有共识的理论框架里,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进行评述。至于这个主题是不是合理,不在讨论范围内,不然就成了概念扯皮了。”
没等张潮开口,刘亮程突然道:“我觉得张潮讲的有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形成共识固然重要,但是对文学的理解本来就应该有‘求同存异’的胸襟。
作家要经得起批评家的批评,批评家也应该经得起作家的批评。只有互相砥砺,才能共同进步。您说是吧,白会长?”
什么长幼尊卑,什么体制资源,什么文坛身份……都滚一边去!刘亮程在张潮的刺激下,终于明白今天这场原本极不起眼的研讨会,可能会是文坛话语权交接的转折点。
作家出身的他,虽然也被评论家“提携”过,但是也明白这种不平衡是病态的、畸形的。如果不能打破这十几年来,评论家对文学作品话语权的垄断,那李娟今天的遭遇,恐怕会一次又一次上演。
别看平时作协、文联开闲会的时候,大家互相之间一个个客气得不得了,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相互谦让的面孔,但是涉及到话语权的争夺,那都是要“一寸山河一寸血”的。
一旦纯文学作家们找到绕开评论界的成熟通道,那文学市场的生态才算回归良性循环。所以他也豁出去了。
白晔看看时钟,时间还早,在其他会场的专题讨论都还没有结束,如果这时候他强行结束这一场讨论,那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对于操权弄柄多年的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现在他想开口反对,又被张潮、刘亮程两头堵,只好再向其他人使眼色。
年轻的评论家冯铮终于找到机会了,清了下嗓子就开口道:“张潮的说法有些混淆视听了。‘大时代中的大手笔’,‘大时代’指的是作家要主动发掘所处或者所描绘时代的伟大特质。
‘大手笔’指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有着大情怀的作家,共同创作出反映不同阶层、不同人群的群像作品。我们文学批评界,就是希望通过提出这样的理念,督促作家们投身……”
冯铮越说越得意,偷偷瞄了几眼白晔,发现他老人家脸色渐渐化冻,心里就更加高兴了。他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某大学文学院的青年讲师,兼职文学评论,如果能得到白晔的青睐,那以后发文章、评职称,都会便利得多吧……
“最后,我想说,文学批评家并不是站在作家的对立面,而是作家和作品的发现者和鞭策者。”
张潮耐心地听冯铮讲完,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然后才道:“感谢你的表演,给‘空头文学批评家’做了一个生动的示范。”
冯铮勃然大怒道:“你……!”
刘亮程连忙打断道:“张潮,都说了注意不要夹枪带棒,要团结。你接着说。”
张潮道:“刚刚听完你的发言,都不知道该叫你冯老师,还是要叫你冯老爷了。威斯坦·休·奥登曾经说过‘批评是一种闲聊’。这句话有些不正经,但我认为说出了文学批评的本质特征——
它应该来源于一种分享阅读感受的本能冲动,是炉前灯下的闲适交谈,无论在学术层面上如何升华和规范,初心不能变。
文学批评可以是分析、可以是描述、可以演绎、可以是阐释,甚至可以是谩骂……唯独,不能是‘指教’,更不能是‘指导。’而你刚刚的发言,恰恰就是在指导作家怎么创作,就像地主老爷指挥长工该怎么干活,并且用一些漂亮话进行装饰而已。
所以叫你‘老爷’不冤枉。你生动演绎了如果一个搞文学的人,既没有创作才能,又心高气傲,面目会有多么丑陋。”
没等会场里的批评家反应过来,张潮直接贴脸开大道:“这里不仅有冯老爷,还有洪老爷,以及杨大奶奶、常二奶奶……”转头问白晔道:“你说对吗,白老太爷?”
会场里其他人都麻了,就连刚刚很有勇气的刘亮程都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办,究竟是帮着张潮圆话,还是跟着继续冲锋。
张潮哪里会等别人反驳,以一种不容辩驳地坚定语调接着说道:“洪老爷要李娟多读书,杨大奶奶要李娟往‘大’了写,常二奶奶要李娟别夸男人。
三位老爷和太太,搞清楚一个事实——李娟能从新江的草原森林、乡下屯子,坐到今天这个会场里来,恰恰就是因为她的文字没有你们说的那些‘臭毛病’。她要讨好的也是读者,不是你们批评家。
她只要保持现在的姿态,凭自己的感觉而不是你们的指导一篇篇写下去,迟早会是中国最好的散文作者。她让你们看不起的懦弱、纠结、犹豫、自我否定,以及曾经的贫穷和颠沛流离,都会是她赢得读者的理由。
所有的这些理由里,唯独不包括你们这些批评家认为的那些‘优点’。哪怕是个新东方教英语的老师,在让读者更多更深地认识她这方面,做得都会比你们好!”
虽然不知道张潮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但前面的那些话足以激怒几人了。脾气最火爆的常丽华就要拍案而起。
白晔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伸手阻止了常丽华,并且质问张潮道:“看来你对我们的文学批评意见很大?难道你认为文学批评不该存在?你错了,大错特错。任何一种文化现象,只要有其创造者,就会有其批评者,这是硬币的两面,谁也抹杀不了谁的存在。
作家的创作固然是构成文学活动的主体部分,但是批评家却可以让这种创作上升到更高的审美层面。罗兰·巴特说过一句话——‘作者已死’。指的就是文学作品进入公众视野以后,它的意义空间就不再独属于作者了。
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自己的经验范畴里理解作品,构建自己的意义空间。文学批评不是给作品或者作家进行优劣评判,而是将上述这种意义空间进行汇纳与升华,使其具有更辽阔的意识内涵。
你否定文学批评的价值,就是在否定文学创作的意义!”
不得不说,白晔作为老文学批评家,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不像刚刚的冯铮那样简单粗暴地试图将文学批评凌驾于创作之上,但却从极其“正统”的角度阐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且巧妙地将文学批评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上。
张潮略顿了顿,脑子极速运转,一刹那间就抓住了要点,马上诘问道:“您刚刚说作家的创作是文学活动的主体是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文学创作,那文学批评也就不复存在了是吧?”
白晔想了想,觉得这里面应该没坑,于是坦然道:“是这样。但这不意味着文学批评就是文学创作的附庸……”
不等白晔说完,张潮继续追问道:“那从维护自身生存这个角度考虑,文学批评这种行为的目的当中,至少要有一条是‘促进文学创作的繁荣’吧?”
白晔有点反应过来张潮要说什么了,连忙道:“虽然是这样,但是现在文学不景气的原因很复杂……”
张潮道:“实体出版衰弱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问题。可是美国的文学批评界——像《纽约书评》和《大西洋观察》——为什么还能推动我的在他们那里卖上100万册?嗯,这是兰登书屋的预估,现在已经卖了50万册了。”
白晔:“……”他很想说我们也不是没捧过你的《消失的爱人》——虽然是歪捧。但这件事已经是国内文学批评界的黑历史了,提都不能提。
张潮继续问道:“目前中国有一本畅销书,是因为各位的文学批评,才让大众买单的吗?
或者反过来讲,我们的文学批评,推动过任何一本优秀却冷僻的文学作品走入大众视野吗?”
众人都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白晔才道:“文学作品不能只用销量评价……”
张潮冷笑道:“那你问问作家们,是销量重要,还是你们的几句评价重要?不过,对咱们的批评家来说,没有销量才是最好的吧。因为这样的话,所有评价权都归了他们了。”
白晔怒道:“你能不能别老用销量说事!”
张潮掰着指头数了下,才道:“我的书目前的全部销量超过500万册了。”
白晔一拍桌子:“我们今天是文学研讨会,不是市场营销会。”
张潮面无表情地道:“我的书销量超过500万册了。”
白晔都炸了,差点把茶杯扔过去:“你除了500万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吗?”
张潮道:“我编剧的电影票房8000万,我改编的漫画销量快700万册了。”
白晔吼道:“那只是你!特例不能代表全部!”
张潮道:“《青春派》的双雪峰去年单单稿酬是5万,周边收入超过了10万。马伯慵出版了两本书,销量都超过了15万册。”
张潮想明白了,对付这种老油条,不是在理论层面上和他空对空,而是要直接撕开那个他们拼命粉饰的现实——
国内的文学批评,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对创作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他们唯一把持的就是所谓的“话语权”。
而这种话语权来自于批评家的体制内身份和资源掌控。
白晔在自以为高明地宣称“80后作家大部分只是走上了市场,而没有走上文坛”时,恰恰没有意识到,比作家更要服从市场的应该是批评家。
文学批评家既要学术化、专业化,也要市场化,唯独不能权力化。但现实偏偏很讽刺。
国内文坛的痼疾之一,就是批评家们很大程度上把持了入口,占据了位置,造成了创作和批评的失衡。
他们往往把文学衰弱的原因彻底甩锅给社会经济发展,人心浮躁,却没有反思过自已那种大权在手的傲慢,其实也是帮凶。
白晔用尽毕生修养压制住怒火,冷冷道:“我看今天的研讨会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大家各持己见,再走一走,以后再看吧。
散会!”
张潮闻言也疲惫地往椅子上一瘫,这针锋相对的语言对抗,对脑力和情绪的消耗都很大,就算刚刚喷神附体,他也已经精疲力尽。目前这个结果,已经算赢了,没必要也没精力再追击。
其余众人也没想到今天这个会能开成这样,也是小刀拉屁股了。不过张潮说的话,给在场所有作家的脑子,都开了一个天窗……
正当众人要各自散去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娟忽然开口了:“这个会不能散,我还有话说!”
(累死了,今晚就这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