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说不上慈祥，也说不上威严。
像是寻常老者看见小孩子问话的声音，虽有抱怨，却也是好奇居多。
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圣人又说。
“本来不想理你，可你偏偏用我赠你的才气来念叨，全进了耳朵，倒是惹我木乱，书也看不下去，于是找你过来问问何事来这里？”
陈戟闻言便知这是圣人，也明白自己进来这里的原因。
听着无意中说出的方言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是那位圣人啊。
不过左右查看却没有看到圣人形象。
“莫看了，这是我一处读书的地方，天下书院那么多，我又不可能时时待在书院，只是念头落在这石像上与你说话。”
陈戟恍然大悟，知晓自己举动都在圣人眼中，于是规规矩行礼后说明来意。
“回礼？”
圣人声音听着有些喜悦。
“倒是许久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不过你若是送礼，如何空手来此？”
“想着先来问问，若是圣人不愿意倒是唐突了，若是不嫌弃，自当择吉日吉时请太宰来供奉。”
“是何物？”
“一支大儒曾经用过的笔。”
“笔啊。”
圣人语气又好笑起来。
“你这小子说要送我东西，怕也只是给书院的，不过能够想着除妖捉鬼，又有阴司功德在身，倒是有缘分的人，送来便是。”
“还要请圣人与书院先生说好，免得以为我们如此会冲撞圣人。”
“善。”
圣人声音响起，陈戟眼前一黑复回归书院，眼前仍是那尊圣人塑像。
却好似花眼看到石像嘴角勾起弧度，仿佛一抹微笑。
再看白姑娘，也有几分惊讶。
“道友方才经历了什么，竟是感受不到魂魄，好似不在此方世界。”
“出去再说。”
“也是，当着圣人面讨论这个确实不好。”
白姑娘又看向圣人像恭敬行礼。
等出了门，又走远一些，陈戟才说出方才的经历。
“去了圣人读书的地方，像是陆判施展的一念阴司，里面有很多书，也能看到许多读书人的身影，不过都是在地面下方，如同透过玻璃看一样，很神奇。”
“玻璃？”
“哦，就是和冰块一样透明的琉璃。”
“那确是罕见东西，你倒是知道这般东西？”
“上次去占水镇的时候听见有人说京都有这样的东西，是从别的地方进贡来的稀罕品，一块价值数金。”
“人间能工巧匠倒是都去做这些事情了。”
白姑娘摇摇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随后又与陈戟聊起方才的经历，听着在屋里的见闻也觉得神奇。
“不愧是圣人读书的地方啊，确实神奇，竟然低头就能看到读书人的情景，难怪道人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看来儒生也是如此。”
“说来先生方才可看清下方读书的都是人还是有妖？”
陈戟一愣，亦摇摇头。
“倒是不记得，没有仔细看。”
“无妨，我也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只是道友这样说，算是隐瞒圣人么？”
“竹妖确实是大儒用过的笔，若是我送去书院成了妖，倒也差不多，无妨，可回去告知抱节君了。”
“那现在便可走了。”
“不急。”
陈戟拦下白姑娘。
“倒是还要去接白七他们。”
“为何？”
“去挖抱节君出来，若是没有他们在，恐怕要挖很久。”
白姑娘笑出声来。
“先生可是忘记草木妖修为到了，自己也可以行走。”
“可那不是很慢么？”
陈戟倒是没有忘记这个事情，只是想着槐前辈说过的话，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抱节君自己走过来。
否则耗费时间不说，若是路上行人见到也不好解释。
竹林挪动，也不亚于路遇妖鬼了。
“为何要让抱节君自己走来镇上？只要让他能够收起根须站在地上便可带他一起过来了。”
“倒是我天真了。”
陈戟恍然，明白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只是先生不了解妖的习性，能想着让狐帮忙挖出来已经是极好的人了。”
“若是不好的人呢？”
“恐怕想要砍掉抱节君多的竹子，只带本体过来。”
“……”
陈戟沉默数息，先摇摇头。
“竹子只有一根便可长出一片，细说起来全是抱节君自己的身躯，旁人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决定抱节君的命运？我并不曾想过如此行事。”
“所以说先生心善。”
白姑娘笑着开口，望着陈戟的眼中却又透出几分古怪。
“白姑娘为何如此看我？”
“只是好奇，先生如此心善之人为何会说出当日那番怪力打到神智错乱的言论来？”
“这……”
陈戟微微叹气。
其中原因倒是不好解释了。
身为看公益广告长大的孩子，可以菜可以废，但骨子里不会坏。
顿了顿，看白姑娘还看向自己，便摇摇头。
“我也不知，只是当时觉得可能那样解释会好一些。”
“先生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白姑娘笑着摇头，随后同陈戟一起乘风归去，又回到抱节君所在的山上。
“二位回来了？”
“如此快……是不是书院先生拒绝了？”
抱节君眼中似有期待，却不好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还在降低自己的期待感。
陈戟对此也不意外。
山神聚会时，山上妖怪都不曾想过能入书院这种事情。
抱节君虽然与寻常妖鬼不同，可也是妖，自然也是一般想法。
从他问出的话便可看出。
也只敢想是陈戟他们问过书院的先生。
于是微微一笑。
“我们并未见到书院先生。”
“如此啊……”
抱节君叹口气，连身边竹林都跟着微微垂下枝头。
“我倒是早该想到这个结果的，书院这般圣人所在的地方，又哪里是这么好进……”
话未说完，陈戟再次开口。
“不过我问过圣人，圣人同意了。”
“圣人同意又能……嗯？陈先生你说什么？你是说……圣？圣人？”
抱节君下意识说着，忽然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是啊。”
陈戟点点头，眼中带笑，却没有再说真实情况，而是换个说法。
“先前铁金镇有疫鬼，我和白姑娘去捉疫鬼的时候恰好在书院感受到圣人灵应，于是请圣人出手困住疫鬼。”
“圣人担心疫鬼再次闹事，便多留意了几分，这次去正好感受到灵应还在，于是这次又询问了下。”
“同意了？”
“嗯。”
陈戟颔首，这次却没瞒着抱节君。
“不过我说是给圣人送一根先前大儒用的笔，到时候圣人见到道友，或许还会问起，道友如实说便是。”
“圣人还会见我？”
抱节君身子一震，竹叶抖擞，竟是凭空飘下一片落叶。
“可真是吓死妖了！那可是圣人！我……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陈先生，你这也太……”
“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道友客气了，也是你德行和机缘到了，否则书院也不会缺一丛竹子啊。”
陈戟笑道。
随后看向竹林。
“虽然要寻找好日子才能供奉圣人，送道友去书院，不过还是要先请道友先拔除身躯，转移到附近才好送去。”
“何况书院并无太多地方，道友也需要控制下身形大小。”
“这个自然。”
抱节君点点头。
“还请道友等我片刻，我这就收了身形。”
陈戟是第一次见草木之妖改变形态，仔细看着，也有些好奇。
只见抱节君身形缓缓消散，似是融进整片竹林，接着竹林仿佛活过来一般开始晃动，满是抱节君的气息。
“果然都是抱节君啊，倒是不知道要如何收起来了。”
“旁的都无需带走，便是本体就好。”
抱节君声音响起，陈戟看向竹林中间，那几根先前觉得别样的竹子如今正在缓缓收缩身形，旁的竹子却是没有影响。
很快，这几根竹子便收在一起，隐入土中消失不见。
陈戟还诧异抱节君如何收敛身形到这个地步，正要询问便看见土中冒出一抹嫩绿，接着爬出一个竹节小人。
不到一尺高，四肢分明却没有五官，只在最上面有几根伸出的竹叶，看着像是眉眼嘴巴，好似是木偶戏中的骨架一般。
小人站好后向陈戟行礼。
“道友，如今这模样可行？”
“很方便了。”
陈戟颔首，又看向四周竹林，觉得自从小人爬出后这片竹林好似失去了什么一样。
“这些竹子没有了灵韵，便是山间寻常竹林了。”
抱节君感慨道。
随后摸出个密封好的竹节抛向空中。
“我虽然要离开此地，可毕竟还是在仙台山诞生灵智，舍不得这地方空着，这些吸收日月精华凝结成的竹露便留在这里，你们若是也能诞生灵智，便去找槐前辈。”
竹露化雨，细润每一根竹和未长出的笋。
雾雨朦胧中，一人二妖乘风离去，归来药堂，亦是风雨蒙蒙。
“居然也下雨了？莫非是道友那一瓶竹露飘来此处？”
陈戟打趣道。
抱节君微微摇头。
“我法力低微，术法都不精通，行风下雨还是仰仗草木天然调理地气的能力，怎么可能在镇子里下雨……”
“那便奇怪了。”
陈戟看向远处。
走之前还是晴天，北方天干，不应该会突然下雨。
可运起望气术看去，却是神色一怔。
空中云雨竟然有丝丝阴气。
虽然每一滴雨水中含的量不多，可若是淋上许多也容易伤了阳气让人生病。
“白姑娘，这……”
正要说话，孙阿姐恰从屋内走出。
手中竹篮内叠着许多纸钱元宝，另外有一些时令蔬果和一小坛烧酒。
见到陈戟后放下手中东西急忙行礼。
“陈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孙阿姐有事找我？”
孙阿姐叹口气，眼中垂泪。
“明日便是清明了，我想为故去的亲人烧些纸钱，想请先生为亡夫及家里人写一份阴书，不知方不方便？”
阴书，原来是清明了啊。
陈戟恍然大悟。
难怪上午还放晴，见到许多人外出游玩，此刻便有阴雨。
看来是阴司这边安排的。
阴雨霏霏，好教那些流落人间的鬼魂能够在今日明日好好享受祭祀，也能让阴差更方便行动。
陈戟收回视线，顺手提起竹篮放在檐下，免得落雨打湿篮子里的东西。
“自然可以，现在便可为你写。”
“你先放好东西再来书房找我便是，我先同白姑娘说几句话。”
“多谢陈先生！若不是你捉鬼又收了妖，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
孙阿姐连连道谢。
幸亏陈戟搀扶的快，不然真要跪在地上磕头。
劝慰几句后，孙阿姐提着东西离开，陈戟才请白姑娘安顿抱节君，自己进屋准备书写阴书。
这东西他在道书中见过。
说是阴书，其实并不是阴司看的书，而是超度与祭祀时用的东西。
通常用黄纸写着亡者姓名、籍贯、功德，死因等事项，还要写明事由，比如是希望阴司接纳或者带钱财与死者。
当然，寻常写法没有什么用，还需要配合一些能够与阴司联系的术法和符箓才行。
这些就是各个道门不传之秘了。
陈戟不是道士，也不知道这些内容，却不妨碍他能书写阴书。
先前陆判给他腰牌时就说这个腰牌的气息能够通禀幽冥，此刻写好信息留个气息便是。
正准备好东西，孙阿姐已经进来，依旧双眼通红，却能够说清楚信息。
“亡子卢明轩、亡夫卢二勇。”
“公公卢大河，婆婆卢赵氏。”
“就是这几人了，俱是妖鬼所害。”
“村子里的人都叫妖鬼吓跑了，如今也没有人住，籍贯也不知写什么好，就写在这里罢，说我孙阿姐给他们烧了钱就好。”
陈戟写完，心头一颤。
妖鬼乱世中，普通人确实很难活着。
他没见过先前孙阿姐全家都活着的时候的样子。
想来应该也是这世上普通人能有的好生活了。
父母健在，虽无富贵，却也明事理，儿子有文采，能去镇上书院读书。
夫家砍柴为生，自己做帮厨，苦累是免不了，可也是稳定进项，好过许多人。
只是一句俱是妖鬼所害，便是沉甸甸的数条人命。
顿笔叹气，正好吹干墨痕。
便问孙阿姐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一并送到。
“阴书能写这么多？”
“难道不能？”
“往年找街上代书人，都说写多了对阴司不敬，不叫多写，只说这些就够了。”
“那银子会少收么？”
“也不曾少，一封阴书三十个铜子，比给活人的贵。”
陈戟摇摇头，知晓这是那些代书人的托词。
给活人写信的活，便是不会写字，见面也知晓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一对就知道有没有敷衍。
若是敷衍多了，名声不好，便没有人再找上门代书。
可给死人写东西没有这番担忧，能少写几个字也是省了笔墨，自然会偷懒。
道人们或许忌惮阴司不敢多写阴书，倒也理解。
不过陈戟不是道人也不是代书人，倒是不用管这些。
于是看向孙阿姐。
“在我这里无妨，想说便多说些。”
“真的可以？”
“自然。”
“那便劳烦陈先生了。”
孙阿姐眼中垂泪，急忙道谢，好半天才稳住情绪缓缓道。
“公婆你们走得早，我和当家的没有多的钱财置办葬礼，亏待你们了。”
“可惜当时没来得及攒钱，二勇也不在了，死前还在念叨这件事。”
“现在媳妇手里有钱，给你们置办了些衣服，你们别省着穿。”
“听说阴司也有城镇可以买东西，我给你们烧了些钱，不知道够不够用，你们先拿着买东西，若是缺什么就托梦来，我再买给你们。”
说完，又抽着鼻子缓缓开口。
“二勇，先生说你变成鬼害人去了，我知道这不是你愿意的，那日怪我让你上山砍柴才出了事情，不然害人的就是我了。”
“若是阴司要让你受罚，你和他们说，是我逼你去的，有刑罚我愿意替你挨着，少打你一些。”
“你若是能听到话，便是投胎之前也来看我一眼！我舍不得你！”
“还有一位，要和你儿子说些什么吗？”
陈戟问道。
孙阿姐这次没有急着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似是想起什么，满脸宠溺的微笑，眼神也柔软下来，勾着嘴角轻声道。
“就说，明轩啊，娘想你了！下辈子还做娘的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