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山阵号,玛塔里斯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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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皇在上啊……”
“虽然我们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个标准时,但我觉得一切已经完蛋了。”
暗鸦守卫的基因原体龟缩在属于他的那张椅子上,坚如磐石的底座和靠背硌得他骨头生疼。
罗格多恩并不是一位擅长待人接物的主人翁,他眼中的【舒适】与堡垒的安全和盔甲的厚重几乎是同义词,他也分不清其中的区别:对他来说,一视同仁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当年,即便是尊贵如摩根,也无法在多恩的旗舰上,得到哪怕是一杯水的优待:也许在外人看来,这种粗鲁的行为已经足以构成侮辱,但多恩自有他独特的思考回路。
帝国之拳的原体极其厌恶任何一种不以促成实际结果为目的的所谓谈话和毁灭,在他眼里,如果只是因为座椅的软硬或者饮料的好坏,就会对谈话的结果产生影响的话:那么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真正想要做成事情的人,是不会考虑这些多余的场外因素的。
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帝拳之主完全不懂得如何招待客人:对待如战帅或者掌印者这样的贵宾,多恩依旧能够拿出最尊敬的态度。
昔日只向帝国之拳成员开放的玛塔里斯大厅,如今被完全用作战帅与泰拉的会谈,最精锐的帝拳卫士和全方面的信息封锁保证了会场内的任何秘密都不会被泄露出去:对多恩来说,这才是有意义的会客之道。
至于无论是战帅、掌印者,还是每位与会人员的屁股底下,那完全用石头雕刻而成的,硬的硌人的椅子,就不在帝拳之主的考虑范围内了。
在他看来,这种严苛的环境甚至还会有些好处:至少确保了每名参与者都会全神贯注地参与到讨论中。
就像在古代的泰拉教廷中,用于推选新任宗教领袖的会场,也是以其严苛的环境而著称:为的就是逼迫参与者们尽可能快的得出结论,从而避免空位期产生更多的混乱。
而在科拉克斯看来,这种想法的思路当然是没有错误的,他在道义上也完全赞同多恩的做法的:倘若不是参会人员中正巧包括他自己的话。
鸦王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为了参与这场在他眼里,具有重大意的会谈,科拉克斯特意挑了一件华丽的衣服,而不是平日里早就穿习惯了的便装:这就导致他在坚硬的石头底座上坐了半个小时后,紧绷住的线条和僵硬的花纹,已经让他的两条腿都感觉十足的酥麻了。
即便是基因原体,也无法违背某些基本性的生物学常识。
唯一能带来点儿欣慰的是,并不是只有他在忍受这种酷刑。
顺着鸦王的目光往左看去:只见福格瑞姆早已将焦躁不安写在了脸上,他华丽的妆容完全无法适应山阵号内部以实用主义为基调的背景,冗长而无趣的谈判更是让习惯了刺激的凤凰大君只感到无所适从。
而莫塔里安则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圣列斯依旧保持着微笑,但他身后的洁白羽翼却正在不自觉的抖动,诉说着的大天使也不如表面上那么淡定。
至于察合台可汗,虽然他看起来依旧在认真的翻阅着面前的资料,但是从稍微有些发直的瞳孔来看,哪怕是这位雄鹰,也早已魂游天外,根本没在乎眼前的这场谈判。
没错:资料。
虽然多恩连一杯酒或者一份软垫都不打算备齐,但他的确为每一个参会者都带来了最详细的资料:从过去五十年间的每一份十一税额,到整个银河系内最详尽的原体封国图,的确是一份用来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至少像拉纳或者安格尔泰这样的阿斯塔特,以及那些凡人,现在都正看得很认真:以他们缓慢的思维速度,若想跟上战帅和马卡多的语速,也少不了这些详尽资料的辅佐。
所以,他们看的很认真,而且也听得很认真:像安娜这种致力于将谈话内容尽数记录下来的选手。其额头上早已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但对于各个原体来说,情况就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哪怕是最不擅长处理政务的莫塔里安,其卓越的思维能力也让他能轻松地跟上为了照顾凡人而刻意放慢语气的掌印者和战帅,并以更快的速度理解话语中的真意。
更何况,与尚且有些搞不清楚情况的其他人不同,已经习惯了大权独揽的各个基因原体,早在双方的第一轮针锋相对之后,就已经知道了这场会谈大概率不会达成任何实际成果。
连科拉克斯都看得明白。
鸦王靠在了椅子上。有些心如死灰就闭上了眼睛。
没错,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双方看似达成了很多默契,战帅一方更是战果斐然:在荷鲁斯的面前,掌印者和高领主已经做了不少退步,许诺了很多若是放在以前,在座的各位原体们连想都不敢想的重大措施。
神圣泰拉愿意在十一税的问题上做出妥协,在未来几年里,逐步降低原本高到离谱的税款,甚至,在一些被确定极端很困难的地方,高领主议会尝试直接取消掉十一税:这简直是全银河都闻所未闻的德政。
马卡多还特意拿出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列表:哪怕是最严苛的人,也无法从中挑出什么毛病。
而且,掌印者也愿意在有关于高领主的席位问题上做出让步。
虽然更详细的人员名单和职位分配也许还需要无数次的磋商来决定,但在帝国的至高权力殿堂中,将不再会是泰拉人的一家独大:高领主许诺来自外省的精英也会有机会。
除此之外,在有关于允许各封国自由发展军备,停止间谍活动,减轻军事徭役和尊重司法独立等问题上,泰拉要么做出了令人眼前一亮的让步,要么至少提出了处理的可能性,而且往往成功率也非常可观。
高领主们卓越的政治素养在这些问题上被充分的体现了出来:由他们协商探讨出来的方案,即便是摆在挑剔的荷鲁斯与聪慧的可汗面前,也着实是一份令人心动的礼物。
更有甚者,就连战帅本人都不太抱希望的帝国联邦化,高领主议会也严肃的思考过了:他们虽然提出了一大堆限制条款和对等条件,但仅仅是愿意谈判的这个姿态,就足以让在此之前的牧狼神感到喜出望外了。
当然:是在此之前的。
而不是现在的这一个。
事实上,尽管看起来,牧狼神正在谈判桌上连打胜仗,攻城略地,但原体的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成分:荷鲁斯和在座的其他原体兄弟一样,除了偶尔会皱起眉头以表达困惑外,剩余的时间都维系着一种麻木与阴沉。
原因无他。
尽管在外人看来,荷鲁斯已经获利良多了,但牧狼神真正在意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若是有人仔细的记录并分析,荷鲁斯在开会的这半个小时以来,所说出的每一句话的话,他就会发现,战帅看似散乱的话语中,其实始终维系着一条隐秘的主线。
那就是想要面见帝皇。
而为了这个目的,荷鲁斯采取了很多办法。
从直白的要求入宫面圣,到试图邀请帝皇主持帝国联邦会议,或者亲自接见非泰拉的精英以示嘉奖:种种手段几乎都已经用尽了,而目的,无非是想要亲眼见证人类之主的状态,让他和他的兄弟们安心而已。
但在众人的见证下,尤其是在各个基因原体那逐渐冰冷的眼神中,战帅的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的种种手段被掌印者或是浑水摸鱼,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糊弄了过去。
到最后,马卡多更是直白的以所谓的安全理由,拒绝了牧狼神想要进入皇宫面圣的要求。
而在此之间,掌印者也不是不曾尝试过改善一下气氛:他曾郑重的向战帅介绍了赫苏拉夫人,由她之口说出了星炬始终在保持正常地运转,这似乎能说明帝皇依旧身体健康,至少没有出现最让人担心的后果。
但如此拐弯抹角的道理,可说服不了在座的任何一个原体。
到最后,就连思维更慢些的阿斯塔特们也大多反应了过来。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
按照常理来说,比起降低十一税或者帝国联邦化,想要面见帝皇无疑是荷鲁斯提出的所有条件中,实施起来最简单的那一个,也是最合理的一个:战帅把这一条作为他的首要条件,甚至可以说是很吃亏的行为。
但即便如此,神圣泰拉却一反常态的坚持拒绝了荷鲁斯。
这太奇怪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还记得五十年前的巴达布危机,那时,为了征收十一税和维护其统治地位,高领主们甚至不惜与五百世界兵戎相向,而他们表现出来的决心和冷酷,的确在很长的时间内震慑住了帝皇的各个子嗣。
而现在,在五十年前还值得点起大军的利益,却又被掌印者和高龄主们如垃圾般抛弃了,反倒是最简单、最正当的一条要求,却被蛮横的拒绝:马卡多的态度之坚定,甚至已经到了枉顾在座各个基因原体的观感的地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有问题。
让战帅面见帝皇而已,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地方吗?
没有啊!
除非……
……
除非?
在这一刻,即便是思维最迟钝的人也想到了那个细思极恐的可能性,虽然这听起来荒唐可笑:但似乎只有这个荒唐可笑的理由,才能勉强合理的解释如今高领主们的反常举动。
比起世间的真理,原体们反而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
所以……
“难道……真的出什么事了么?”
就连一向对泰拉政府还能保持一点基础好感的科拉克斯,此刻,也不由得开始暗自嘀咕了起来:尽管在摩根的教育中,被告知掌印者并非是坏人,但眼下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到让人不得不怀疑。
尽管在鸦王眼前,战帅与掌印者依旧保持着和睦的氛围,伴随着会议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双方似乎在更多的问题上都达成了妥协,在更多的领域中也互相提出了建设性的想法:可在鸦王的眼里,这些都只是空中楼阁。
这场会谈给科拉克斯的印象,简直古怪的可怕。
在他看来,坐在最中央的那两个人最终根本达不成任何默契,因为他们就像是一头狮子和一只羚羊,正在隔着河水对峙,气氛融洽在讨论晚餐的时候到底要吃什么。
他们达成了很多默契,在很多细节问题上卓有成效:像是究竟应该在哪个地方用餐,该配何种桌布,聆听什么样的音乐,选用水晶杯还是陶瓷杯,看起来讨论的细致入微。
但从始至终,双方始终都没有触及到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或者说,是掌印者和高领主方面始终在单方面地规避这个问题。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无论双方究竟达成了多少的协议,无论马卡多究竟给出了多么丰富的条件,但这些东西从根本上来说是站不住脚的。
就像如果狮子不给出保证,羚羊又该如何确信,自己不会成为狮子口中那顿美味的晚餐呢?
同样道理适用于此:倘若连面见帝皇这样的条件都不允许,或者说,倘若人类之主没有亲口应允这些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改革,谁能确保掌印者和泰拉不会在事后变卦呢?
没人能确保:就连马卡多自己也拿不出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因为归根结底,他满足不了战帅等人最紧要的需求,因此,无论他在其他领域给出了什么样的承诺,这场会谈都只会让荷鲁斯以及他请来的各个盟友们感到大失所望。
不只是他们,就算是那些更偏向中立的旁观者们,也会在神圣泰拉明显有所隐瞒的举动中,觉察到掌印者对于他们的欺瞒:和对于帝皇去向那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足以动摇很多人了。
像是伏尔甘和黎曼鲁斯,他们都正皱起眉头,显而易见的,哪怕是这些倾向于泰拉的原体,也无法接受掌印者给出的粗糙的回答,他们虽然不会质疑马卡多的忠诚,但他们也会怀疑自己是否被蒙蔽在事实之外。
原体们讨厌被欺骗:任何一个原体都有着根深蒂固的骄傲。
科拉克斯也不例外。
他也开始了自己的怀疑。
但他并不是在怀疑掌印者和高领主议会真的对人类之主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原因无他,科拉克斯对帝皇的力量是绝对有信心的,他不相信在现实宇宙中真有人能够暗算帝皇:即便帝皇真的失踪了,那应该是也是人类之主出于主观意识做出的决定。
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卡多可以对帝皇的儿子们隐瞒这个秘密。
这些人有什么权力,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将帝皇的子嗣,他们这些大远征的功勋之臣,隔离在整个人类帝国最要命的问题之外?
难道这些凡人已经狂妄到,认为即便没有基因原体的帮助,他们也能单枪匹马解决帝皇失踪会给人类帝国造成的如同海啸般的影响了吗:一想到未来可能的生灵涂炭,科拉克斯对于高领主们的态度就开始了下滑。
他相信同样的道理和厌恶,至少也适用于旁边的伏尔甘。
他们不是厌恶泰拉的隐瞒,他们是厌恶泰拉的傲慢。
作为名义上的帝国最高权力,掌印者和高领主们不可能不知道,人类之主的失踪,哪怕仅仅是谣言,会给帝国的四境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又会造成多少无辜的凡人百姓到伤害:甚至可能会掀起不必要的战争。
无辜的鲜血会流淌:仅仅是因为他们在这里隐瞒事实。
他们知道:但他们不在乎。
他们是如此傲慢,认为底层平民的牺牲并不算是牺牲。
这一点已经足以让科拉克斯在心里对高领主们打了个叉了。
也足以让他怀疑他们。
而这么做的,显然不止他一个。
鸦王朝另一侧看去,发现同样的怀疑情绪已经蔓延到了阿斯塔特中:拉纳依旧在勤勤恳恳的记着笔记,但皱起的眉头诉说着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卡恩看起来依旧满不在乎,他虽然对帝皇的现状同样感到好奇,但无论是战帅还是马卡多,吞世者的代表显然不打算偏向任何一方。
而同样保持中立态度的还有盖奇与赛维塔这两位,但与卡恩不同,他们的中立并非是毫不在乎,而是在经历过思考后选择的谨慎立场。
换言之,如果战帅和泰拉之间真的走向了最糟糕的命运,那么吞世者军团根本不会在乎这一切,他们会将自己干净的摘出帝国的内斗。
而远东的这几个军团,则可能更倾向于先抱团取暖,然后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待价而沽,用自己决定性的力量影响全银河的局势:科拉克斯曾听基里曼阐述过这种雄心。
……
那么,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呢?
鸦王思考着这个问题。
从刚才看到的来说,对于泰拉危机是否会得到一个良好的解决,科拉克斯已经没什么信心了。
而对于帝国的未来,他也已经开始拥有悲观的态度了。
除非帝皇立刻现身,否则没什么会阻止掌印者和战帅渐行渐远:而在帝皇失位的情况下,仅次于帝皇的两个权力巨头的分裂,会从结构顶端开始,直接撕裂整个银河。
混乱不可避免了。
那么,在混乱中,他又该指引他的军团和人民,走向何方呢?
“……”
鸦王开始了他的思考。